“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
戴大爷是我新认识的朋友,今年七十六,住在龙井村。
那天下午我游至此地,偶然与他相识,闲聊至日暮黄昏。回家后攒了一箩筐趣事想跟你们说,提笔时却愣住了。于是原本周末更新的这篇,拖了两日。
故事从哪儿说起呢,不如就像电影的开场一样,让我们架起一个镜头,由村子的全貌开始,慢慢拉近到主人公的屋前——
?注:本文照片由作者拍摄,未经允许请勿使用,欢迎转载
午后的龙井村,围坳在被阳光蒸腾起一片青烟的茶山里。
村里阡陌交织,游人步履懒散。九月末的微风里已经带着丝丝凉意。
挑着扁担的货郎沿街叫卖着新鲜的无花果,卖麦芽糖的小贩边走边敲打着一块铁器,留下一串清脆的叮叮声渐渐远去。
某条小路边的凉棚下,坐着一老一少两个陌生人。
老人在给姑娘讲村里的往事,讲一生的见闻。谈话间,热水续了一道又一道,日头已不知何时慢慢落下了山涧。
那日秋分,夏秋交际,日夜平分。
随着夜幕将这座白天游人如织的小村重新归于寂静,姑娘起身告别。老人说:“谢谢你陪我聊天。”
回程的公交摇摇晃晃地驶出山区,路过拥堵的西湖,进入繁华的城巷。姑娘的包里捂着临走时老人送的一箩筐鸡蛋,她很想打开再确定一下看那会不会变成石头,就像听过的那么多志异故事里一样,山中有灵、有仙、有善良的妖,有奇遇。
这是杭州,一个特别神奇的地方,繁华或遁世,功名与天真,似乎全都在一念之间而已。
1.龙井其村
△图钉位置为龙井村,离灵隐寺步行约60分钟
话说,杭州西湖的西面儿有一大片连绵的山丘,从前是与世隔绝的秘境,多为僧人建寺修行之地,千百年后的现在变成了一片庞大但交通便利的景区。
山里有一个龙井村。
村子四面环山,西北面的北高峰、狮子峰、天竺峰就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替它挡住了西北而来的寒冷空气;南面顺流而下的九溪直通钱塘江,春夏季携着湿润的东南风涌入山谷,所以这里产的高山龙井位列“狮(狮峰)、龙(龙井)、云(云栖)、虎(虎跑)”之首,自乾隆将胡公庙前十八棵龙井茶树封为“御茶”后,逐渐闻名海外。
关于「龙井」村名,相传是这么来的。
古时村里有一眼水泉,泉水清甜而川流不息,村民们便用石头雕刻一个龙头,泉水由龙口流出,后又在此筑井,命此井为名「龙井」。
龙井茶,也因此山、水、地、貌的得天独厚而拥有与众不同的滋味。
茶树循水而生,人们取其嫩芽,用铁锅高温、徒手轻柔翻炒,直至烘干水分以保存;茶叶在热水的浇烫中又变回最初的模样,一芽一芽立在杯中。在产地喝龙井,品其滋味,更赏其意境。
戴大爷家有10亩茶园,如今和其他本村人一样,都已雇了外来的劳力打理,再也不用自己下地干活了。
大部分村民都张罗起了自家的茶室,供人喝茶,也销售自家产的茶叶。
茶水20到50一杯,好的龙井至3、4泡依然清香。
茶叶的价格水就深了,戴大爷说,最好的明前龙井本地人卖出大约两三千一斤,仍有赚头;至淡季,较好的茶几百块一斤,能压价,因为至明年新茶上来,旧茶便无人问津了。
这些我不懂,仅是从戴大爷口中听来,如果泄了什么商业机密各位大佬千万见谅!
年龙井村开始整治拆违,拆除建在溪流上的违章建筑,并将全村的污水纳入城市管网,将输电线路全部埋入地下。如今的龙井村干净、整洁、有序,最重要的是,严格的管理保护了当地环境,也保护了龙井茶的品质。
资深的摄影狗都有个通病,喜欢拍破烂的东西,越原始拍得越带劲。说实话,初到龙井村时我有些失望,总以为会看到些更“乡村”的景象,结果眼前的一切都太新了。
△临街住宅
△茶楼
△民居后院
但站在茶山上观其全景,黑瓦白墙,却也是好看的。
2.“真香”
作为一个杭州人,我家中的茶叶早泛滥成灾,大多都是好茶,所以实在没有再买茶的必要了。
这次冲着拍照而去,进村之前我跟自己说:“你今天什么都不买,不买茶、不喝茶,哪怕渴死,渴死在路边,也不要被拉客的忽悠进哪家茶室去。知道了吗?”
“好的!”
一小时后在戴大爷家门口的凉棚下:
“哎嘛,这茶,真香。”
△“真香”现场
戴大爷是怎么把我“骗”到手的呢?
用……用一个蘑菇。
话说当时,我刚从茶山上撸完一波照片下来,既累且饿,但仍然坚定地拒绝了一波又一波“姑娘,喝茶吗?”“姑娘,买茶吗?”的邀(tuī)请(xiāo)。忽然耳边传来一句:
“姑娘,想不想拍个稀罕玩意儿?”
嗯?
我转头看去,一个瘦瘦的老爷爷指着他身边放热水瓶的木凳子说:
“保证你没见过。”
嘿,我,一个沉迷微博走南闯北的摄影狗,还有什么是没见过的?于是凑过去一看——
这不蘑菇嘛!
刚想跟老爷子说别提凳子上长蘑菇,袜子上长蘑菇我都见过,没想他先乐呵起来:
“快拍下来发朋友圈,我守着它两个月了,这下好了,总算有人拍它啦。”
于是我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
“嗯嗯,真稀罕。”
老爷子见我真的认真在拍蘑菇,高兴坏了,像个孩子一样期待地搓手手,说:
“拍完我再带你看我自己做的鱼!”
鱼?红烧的还是清蒸的?他要请我吃饭?
不,老人家的思路你别猜,这真的是一条只能看的鱼——木鱼。
△鱼:来吃我啊,饿货!
我:“真厉害啊!这是木头雕的吗,您自己做的吗,您以前是……是木匠吗?”
虽然语气稍稍夸张了一点,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老人家这幅开心的模样就会忍不住想哄他。
“我自己做的呀,还有这只乌龟,刚做了一半。还有这些——”
他又指给我看旁边柜子上的木雕。然后在我的要求下连续糊了好几张才稳定住满脸的笑意,拍下了这张照片。
真好。忽然想起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爷爷拍过一张照片。他如果还在,也才80几岁,喜欢写字,喜欢画画,喜欢用电烙铁捣鼓他的破收音机,我会给他拍很多很多的日常。
就这样,我留在了老爷子的屋前木凳子上(不是长蘑菇那把),他一边用开水给我烫着茶杯一边说:“我请你喝茶,我请你喝茶,不要钱的。”
嗯,这茶,真香。
3.平生
苏轼有首词,词中说,某天晚上他刚脱下衣服准备睡觉,却见月华如水,洒入屋内,于是便穿上衣服高高兴兴地出门散步去了。
“但是这大半夜的,有谁又会愿意与我同游呢?对了,张怀民!”
苏轼踏着月色前往承天寺去找张怀民,巧了,张怀民也没睡。于是俩人结伴同游,见庭院中的月光淸澄如一汪池水,“水”中的水藻、荇菜随风飘摇、交错,原来竟是竹子与柏树的倒影。
于是他便写下了那句让我每每念起,便会心生温暖的话:
“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屋前凉棚,树影婆娑
一老一少俩闲人,坐于茶山中一荫凉棚下。
戴老爷子是杭州城里人,大学毕业于水利工程系,22岁参加的第一个工作项目就是跑到松江去建水库,一待8年。
8年只是一个开始,此后直到60岁退休,他跟着一个又一个项目大江南北地跑,每个地方,动不动就又要待上8年。每年只能休假回家12天。
“你知道吗,我到了30岁才结的婚,就是为了把家安在杭州。”
“为什么?在外面结了婚,就不能回杭了吗?”
“不是,但老婆和孩子的户口在哪里,我的家也等于在哪里啊。那时户口可管得严着呢,像我这样的工作,也没能力把老婆孩子的户口迁到杭州来。等我退休了啊,孩子也大了,只能跟着他住在外地咯。”
聊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戴老爷子明显还在为自己当年“要回家”的执着洋洋得意。
“我们那时候啊,甭管在哪儿,只要工作服往身上那么一穿——我不夸张啊,大姑娘那是一串串地跟在屁股后面跑啊!”
“哈哈哈哈哈您还真禁得住诱惑!”
“哎,我要回家嘛,所以一个我都不搭理。后来啊有人给我介绍了个龙井村的姑娘,那时候龙井村还是个乡下地方,交通可不方便了。但我条件也不好啊,常年不着家,杭州城里的姑娘谁愿意嫁我呢。所以我也不挑了,赶紧结婚。”
这动机要放现在,哪个年轻小伙子这么一说,还不当场被人给怼死啊。可放在老爷子那代人身上,却是一言难尽。
也许,种种往事随着久远的年代记忆而层层褪去后,每个人最后的生活,都依稀遵循着他年轻时最强烈的渴望。
想回家的,终有天会在秋天的午后,坐在家乡的树下。
△上下茶山的路
△层峦叠嶂的远方
4.招财
我讨老人家喜欢不假,会招财?不信。
但戴老爷子说我招财,因为我给他引来了客人。
节假日下午的龙井村,路旁和停车场都已经塞满了车,会想喝茶的人早已经都钻进了各个茶室里,剩下在街上走的,大约都是我这样的极其警惕、不敢落座、生怕被推销茶叶的年轻人。
这不,对面走来了两个高个儿男孩,一看就还是学生。
“小伙子,你拍啥呀?”正和我聊至#哪里的姑娘好看#这个精彩的话题,没曾想他竟然先分了心,没来由冒出一句。
我转头一看,一小伙儿拿着手机正对着我俩拍呢。
老爷子好样的,眼神儿贼尖!我心里赞叹一句。
“我……我觉得你俩这画面特……特别有味道!”偷拍被抓现行的卷发小伙,红着脸支支吾吾地说,张口一茬子浓浓的东北味儿。
“哈哈哈哈,你也可以过来坐啊,喝杯茶。”
小伙子很迟疑。
“我也是路过的,刚坐下呢。”我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
小伙子心动了。(也不知道是对茶还是对我)
他招呼了同伴一声,“嘿xxx,过来这儿这儿!”
老爷子一看有生意上门,“你坐这儿别走啊,我带他们看看,回头咱接着聊!”
“好嘞您忙去!”
可这老头啊不知道存的什么小心思,把那俩男孩安排在了里屋喝茶,一会儿功夫就麻溜地跑出来继续和我唠上了。
我往里瞅了一眼,特别搞笑,俩穿着打扮还挺时髦的大男孩坐在一屋子奇奇怪怪木雕中间——对了还有那条大鱼前,啜着茶,还时不时往我们这儿看,满脸写着“我想坐到外面去啊”。
△每个茶室都有个户外庭院
△村内街景
就这样,老爷子说我招财。俩男孩临走前大概出于某种约定俗成的心理,还是买了些茶叶。
太年轻。
不像我,临走不但没给茶钱,还白拿了老爷子一兜土鸡蛋……
鸡是他偷偷到瓶窑去买回来的(城市里买不到活鸡),11只母1只公,放养在后山上。
“它们不跑?”
“能跑到哪里去~~”老爷子翘着二郎腿满脸农村汉子的霸气。
说来也怪,我并不是一个喜欢与人长谈的人,甚至还有些社交恐惧。可在老爷子身上,既有一种走南闯北大半辈子、见过了世面的淡定和风趣,又有种知识分子的儒雅和礼貌,还有常年农村生活浸淫出来的“放松”感,以及小孩子一样的心性,真的是很对我的脾气了。
至于我呢,不知道为什么被他从人群中pick了出来。又或许,他曾经邀请过很多人看他的蘑菇,只有我真的停了下来。
△“这鸡蛋啊,是今早刚下的呢!”
△“用报纸包起来装在盒子里,就不会碎啦。”
5.尾声
那日直至道别,老爷子都没问过我年纪,没问过我婚否,没问过我职业,没问过我何时再来。
我说我过几天来给您送照片。
他说你别特地过来,顺道最好。万一我不在你就把照片放鱼的下面。
我说好。
他又补充道:明年也行。
这老头啊,“随缘”的心性,让人心又一软。
我懂这种小心翼翼,生怕一旦订了约期,予人压力,也给自己无谓的念想。
就如茶之心性,看似是杯中原叶,质朴如孩童,却已历了一生的风雨、煎烤,再重新,极淡地绽放。
“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碗茶;
举头看日影,已复西南斜;
乐人惜日促,忧人厌年赊;
无忧无乐者,长短任生涯。”
白居易
《两碗茶》
—THEEND—
Cyan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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