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斗史前龙吟和虎啸几近三十年的友谊,在官场传为佳话,但从相貌、才情到背景、阅历,可谓风马牛不相及。虎啸从十年九旱的偏远农村一路打拼到地级市,在经济和民生领域风生水起;一脑瓜阴谋诡计,一肚皮胆大妄为。龙吟则属于小地方的官宦子弟,有文凭有学历,有常识有见识;做事按部就班,为人四平八稳,是组织和人事部门负责人。要说有什么共同点,两人都很注意仪表:一个沉迷于游泳,一个热衷于健身;一个发型稍带热情、活力,一个品牌略显持重、老成;在体态鼓鼓囊囊,表情腻腻歪歪的职员队列鹤立鸡群。人到中年,大局已定,少了些急迫、忙乱,多了些淡定、从容。除了单位和家庭的两点一线,偶尔相约邻近的风景名胜,或者在私人会所谈笑风生。这不,今晚,两辆车悄悄驶向白门楼又悄无声息开走,龙吟和虎啸一前一后与笑吟吟迎出来的白柳握手。这白柳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与虎啸有着穷山沟一起长大的交情。常言道,男人是耙耙,女人是匣匣,虎啸走到哪里,白门楼就开到哪里。自然,话题从两人的陈年往事开始,一发而不可收拾。龙吟问:“那时候你们在瓦窑私会,就不怕别的孩子偷窥?”白柳一边提示龙局小心台阶,一边乜斜着跟在后面的虎局:“山里的孩子懵懂无知,哪有城里的孩子早熟。整天除了割柴禾,打猪草,就知道烀地瓜,和尿泥。惟有虎哥天赋异禀,男欢女爱无师自通。我到如今惊奇,野菜粗粮,清汤寡水,怎么养得起裆里那么大个龟!”白柳用手比划,龙吟呵呵大笑,虎啸仪态端凝,心事重重。洗去一身风尘,敲松遍体筋骨,在专属的雅间落座,每人面前几样小菜,还有五粮液,软中华,龙井。接待在宾至如归的感觉里有条不紊进行,谈话在兴之所至的轨道打滑并不脱离主题。“也有几个胆大妄为的鬼使神差不肯回避。听到窑顶上有动静,虎啸把灯一吹,顺便来几声狼嚎,早吓得穷小子逃绝尘而去。”“既然做密事,又何必点灯?”“瓦窑里黑咕隆咚,也就我俩敢出出进进。蒿草又长,地面又湿,被蛇虺毒虫反咬一口,还怎么风流成性?”龙吟感叹:“虎哥虎妹也不容易。”虎啸放下筷子,也来帮腔凑趣:“再说,哪能不看着起伏的波浪线稀里糊涂撑船。”白柳花枝乱颤,龙吟心旌摇曳,惟有虎啸瓮声瓮气,像在一本正经的报告会现场,公事公办的办公室里。龙吟眨眼:“几十年如一日,赛过老夫老妻。”白柳撇嘴:“他那时就让我在外望风,和别的女子颠鸾倒凤。”“别的女子也能钩上?”龙吟艳羡,“能耐不小嘛。”“哪有那本事。都是我撩得她们心动,他在那里享现成。”“虎妹别怪我多嘴,这多少有些欺侮人。”“龙哥说得自然在理。若是换个角度,死打烂缠有死打烂缠的逻辑,冷眼旁观有冷眼旁观的智慧。人人都往里掺和,还成个什么世界,能成个什么好事?所以老话讲,听景不如观景,观景不如听景。有悲欢离合曲尽其妙的,就有见缝插针小打小闹的,帮腔的,站队的,台上台下坐板凳的。有时候就得抽出身来,让他们忙他们的,我磕磕瓜子,喝喝茶,想想心事,看看电视”。龙吟肃然起敬,忸怩作态:“白女士是智者,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像我辈俗人,年过半百,仍不免动静无常,进退失据。”“不敢不敢,真成了智者,做人还有什么乐趣。我的专长是穿针引线,我的职业是偷寒送暖。”一席话欢声雷动:“对对对,让疯子去感时伤世,傻子去悲天悯人。让不疯不傻的我们,追逐出奴入主的游戏,安享朝欢暮乐的本分。”于是推杯换盏,碗碟纷纭。见虎啸吃相不雅,嘴角流油,汗湿双鬓,风卷残云。龙吟随意生春:“虎哥威风,果然虎气不减当年。只是食量大了些,食性杂了些,小心贪多嚼不烂,停在肚子里闹病。”白柳诧异:“这家伙平素见了女人也就失失身,今晚却不知为谁丢了魂。”脚在下面暗示,嘴在上面掩饰:“现在他倒不了,守着家里和这里,妥妥帖帖,安安生生。”龙吟一脸坏笑:“老虎,为啥呀?”虎啸强自镇定:“该经的经了,该见的见了,再说现在哪有当年的龙马精神。让我去捧小丫头,一来怕逢迎,二来怕反复。好容易满足了虚荣,打消了顾虑,弄出几分进港的光景,锚链又软成面条一根。还是熟门熟路混饭吃,省力又省心。”话题在这里出现微妙的停顿,龙吟怔了怔,讷讷地问:“最近有什么好的,请出来相认。”一句话水止珠沉,白柳翘起二郎腿,将身子稳了稳,虎啸点上一支烟,眯缝起眼睛。原来白门楼业务,专门针对所谓社会成功人士和渴望成功的后起之秀,迎合他们最疯狂、最不可思议的愿望,满足他们最私密、最不足为外人道的激情。大到为某项产品在中央电视台和当红明星中寻找代理人,为某类政绩在人民大会堂和长城、故宫召开新闻发布会,邀请相当级别的部委、媒体出席。中到代理合同,平复舆情,了结恩怨,化解风险。拉赞助,跑项目,拜码头,通关系。小到为科长谋划县处级职位,经理攻读MBA文凭。将混混培养成秘书,无赖锻炼成经纪人。让歌女变身为太太,保姆打入省部级官员家庭。由于作用无可替代,贡献超群绝伦,民间都叫她妈妈,官方都称他夫人。在公众眼里,从农村到城市,从地摊到豪门,白柳的泼辣和机警妩媚和华丽是人生成功的典型;兼有几分游侠气和同情心,使她的人格几近真诚。面对普遍的推崇和敬畏,白柳只能顺势而为,穿起光鲜外衣,包裹汗水和泪水,颓唐和失意。将权贵和富豪当作主子和嘉宾,自己当作跟班和优伶,一面逢场作戏,挥霍谈笑,一面低眉顺目,亦步亦趋。白柳倒磁带,发毛片,在地摊上获得最初的经验。然后开歌厅,舞厅,做酒吧,酒店。“那时候真的很难哦”,她私下感叹,“能在养家糊口的劳动大军里,混个小职员身份,下班打扑克,上班搞运动,是祖坟上冒青烟的事情。其次是招工,其次是参军。那时人羞于谈钱,不过也真的没钱。顿顿有清油细面,天天有工资工分;一季赶一趟集市,一年看一场电影;不借债,不欠人情;不感冒,不闹肚子;就是悲苦尘世望望然神仙中人。现在时兴的股市、期货、大数据、云空间,诸如此类的西洋景,尚未输入国门。不过总算熬过来了,”白柳话题一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城的娱乐经济,是我一手带大的。”也就分分钟冷场,白柳回过神:“倒是来了几位俄罗斯客人,龙哥要不要开开洋荤?”“罢了罢了,”龙吟眉头微蹙,“这辈子当不得跃马挺枪的猛人,在欧亚大陆纵横驰骋;且去做个白面书生,在河曲的小树林听几声鸟鸣。”虎啸搓着双手:“龙哥喜的是知书达理,好的是小鸟依人。”白柳忙不迭赔不是:“倒是我忘了,龙哥是文质彬彬的儒雅君子,不是寻求刺激的无状小人。有个叫玉儿的,在省城大学上一年级。本来衣食无忧,书香门第,突然父母离异,无家可归。”龙吟故作迟疑:“这样的好女子,怎么到的你手里?”“我在网上开了一款‘妈妈的知心话’栏目,专门帮助落难公主。”“白女士手眼通天,专做生意可惜了。若是走政商两途,难保不平地一声雷,赢得万人仰顾。”“没那么玄。不过白柳有白柳的好处,她心肠热,易相处,从不横眉竖眼,拿腔作势。”“我知道我有几斤几两,”白柳嘴角微翘,“再说胃口也小。有各位大人手缝里漏下来的馍馍渣渣捡几粒,就饥寒无虞了。”“我是真心倾慕,你是无名英雄。就是将各衙门的业务全部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亲劳玉趾走一程。为官员解烦难,为百姓保平安,桩桩件件——”说到这里,龙吟迈起了蹒跚的醉步。虎啸见状,连忙上前搀扶:“龙哥别激动,小心酒上头。”“通过做节目,认识了很多女孩子,才知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譬如这玉儿,不要父母接济,一时断了生活费,正在为难关口,适逢闺蜜搭救。帮了几个小钱,假期一到,火车一搭,直接投奔白门楼。”“我也有相帮的心思,就看夫人允许不允许……”龙吟几次站起来,都被虎啸按回沙发里。“那感情好,谢谢龙局!只是姑娘家面嫩,不爱在人前走动。要道契阔,叙友情,还得到她的闺中。”说到这里,白柳起身,龙吟跟从,走向帘幕重重。龙吟回头,见虎啸摸着下巴原地不动,这才抓耳挠腮地问:“不会尥蹶子吧?”“龙哥放心,再好的苗子,也要经过我手把手调教,心贴心培训。”夜深了,白柳一边卸妆,一边热敷眼袋和皱纹。“虎子,看你今晚葳葳蕤蕤,在哪里失了精气?一年大二年老,小心烂命不保。”虎啸从后面搂住她:“千般分解,不如临阵一试;就是缺了天王老子的,也不能缺了你的。”一语解颐。虎啸的手早伸进白柳里衣,摩挲不已。“你就不会斯斯文文的?”“自古斩关夺将全凭勇猛,子曰诗云只够守成。”既已耳鬓厮磨,不妨宽衣解带;他们一边动作,一边从不同角度观察着镜室里的小小淫乱,孩子般投入、兴奋,又熟悉又陌生。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了,像所有的现代人,变着花样折腾,直至精疲力尽;终于可以同床共枕了,像所有的半路夫妻,放下一路走来的焦虑、烦腻、计虑、攀比,在习惯和风俗的轨道上,渐渐将呼吸和命运融会到一起。虎啸梦见城市猎场,数不清的场面,数不清的道具,数不清的人流物流信息流,数不清的主张和主义,数不清的阵营和壁垒。北方亢旱,南方洪水,东边冒烟,西边火起。官员成了治安联防大队,专家成了卖狗皮膏药的。纷繁的世事里是臌胀的人心,臌胀的人心里是一点就着的引信和核撞击当量的TNT。白柳则梦见他们退休了,在远天远地,经营一家农场。一起在河边漫步,一起喝下午茶;和猪儿、鸡儿、花儿、草儿建立了伙伴关系。他们在庄园中心,为自己修造了陵墓。陵墓的外观像祭坛,里面像洞房。每当黄昏来临,两手相挽,两肩相并,吹着晚风,数着星星,走向巨大的婚床。“因为没有孩子,我只能让你夜夜当新娘了。”虎子对你说。“因为没有合法证明,我只能在心里向你托付终身。”你对虎子说。忽然,噩梦颠连的虎啸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他努力让自己清醒,等到适应周围环境,发现与他对视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枪口,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正要脑子里过电影判断被什么人盯上,什么事套牢,作何反应,激烈到何种程度,缓缓飘来的香水味,又让他彻底放松。“是你么?”他伸个懒腰,打算坐起来。“别动!”影子警告,枪头在他的肋骨上一顶。“娟子你听我解释——”“劳驾闭上你的臭嘴。再多的谎言,包扎不了伤口;别费那劲,今晚我要和你同归于尽。”白柳听见响动,随手打开壁灯。看见有人在居室里穿大衣,挎坤包,惨白着脸,血红着唇,又疯狂又宁静。那是来自大漠的、烘烘燃烧的疯狂,来自大海的、深不可测的宁静。“她是谁?”白柳轻声问。“龙吟的晚女。”虎啸的回答从齿缝里挤出,仿佛骤然之间罹患牙痛。“不,是虎子的精神伴侣。之所以答应同居,是因为签署协议:不许他沾染别的男女;就连结发妻子,也只有一周一次的见面机会。”娟子一边说,一边戴上墨镜,像厌氧生物规避光明。“虎子的精神伴侣?”白柳哂道,“我俩在苜蓿地里打滚时,你还是液体,夹带在你老子的荷包里。”“这并不值得夸耀,除非你是在说自己很老。除非你们是野狗,形影不离,臭味相投,嗅了半生还没嗅够。”白柳像暴怒的狮子翻身立地,露出乞力马扎罗山般肥硕的奶子和黄土高原般层层折叠、块块饱绽的肚皮。她的乳晕像原始岩画,性器像丛林秘语。“我们曾推让饥饿时的最后一餐饭,干渴时的最后一杯水;将一把零钱你塞到我兜里,我塞到你兜里;将驻队干部支付的半斤粮票,装在信封里邮来邮去。如果以白手起家为标准,同甘共苦论资格,这世上能自称虎啸老婆的,显然不是别的什么阿猫阿狗,更不是你。”“首先,你可能觉得很不幸,我却觉得万幸,这个时代没有标准。其次,你说的那些是经历,不是资格。虽然能量巨大,关系周密,吸引很多人乞求你,巴结你,支使你跑前跑后,仰仗你摆脱困境,化险为夷。但在上跳下蹿的骗子和盗贼弹冠相庆的胜利时刻,你的名字就会被他们从心头和唇间毫不留情地抹去,像用过的手纸,餐巾,纷纷谪落尘埃,回归垃圾。所以千万别真的以为自己头顶光环,脚踏祥云,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说破天去,你顶多是一只在大人物的客厅和衣襞间哼哼唧唧,在制度和需要的一潭死水里饮毛茹血、生蛆下蛋的蚊蚋。”一句话让白柳泄了气,只见她披上睡袍,以手托腮向隅暗泣。娟子这才将目光收回,重新瞄准瞑目假寐,苦苦思索脱身之计的虎局。龙吟的家庭和他的职业一样平淡无奇,靠的不是才情是平庸,不是奋斗是资历。这反而成了他的强项:就像一杯白开水,可以用来酿酒、泡茶、做饭洗衣,随方就圆,浓淡适意,寒热温凉全凭上面指挥。这种人让领导放心,除了请示勤,执行快,他的工作毫无起色,仕途却是同僚里走得最顺的。妻子小丽是曾经的同桌,从幼儿园到大学,两家又是交往多年的邻居。由于被视为天造地设的一对,关系也较他人亲密。考验来自上高中那年夏天,两人逃出校园去河边撒欢。距离不远不近,表情亦喜亦嗔;谈话有一搭没一搭,手拿起来又放下。时间在意味深长的宕延里沉溺,直到几个不良少年出现在林际,汗湿的面孔上,沾满狰狞和淫秽。少年喝骂,推搡,龙吟跪地求饶,小丽惊声尖叫。老大将小丽的衣摆往上提,蒙住她的头;老二撕下她的胸罩,将脏爪子放上去;两手护腰的小丽刚要遮挡,裤子被老三扯到脚底。小丽着忙后退,反被树根绊倒,在一群恶狼扑上来之前,只来得及喊一声“龙哥快跑!”龙吟被两个少年双手反剪,被第三个少年打脸,一边打一边问:“看到什么了?”一边挨一边答:“什么也没看见。”恶人不是官家公子,就是富家少爷,事发之后,小丽的父母不敢追究,龙吟的父母,多次暗示他尽快摆脱奇耻大辱。常言道,民不告,官不管,从路人报警迄今四十年,轰动一时的传闻还是悬案。龙吟和小丽亲近多年,最多也就拉个小手送个小礼物,不料被纨绔子弟占了先。尽管小丽私下表白,当时我心中只有你;龙吟还是神态冷淡动作不耐烦,如同被一阵寒流一夜之间送达秋天,清晨出门,遍地寒霜就是龙吟现在的脸。面对小丽的珠泪纷纷,龙吟用鼻子轻轻一哼。操场边的匆匆相见,就这样不欢而散。温柔腼腆的另一面是孤苦决绝,等到小丽晕倒在课堂上,才发现她多日饮食不进。为了救命,也为了事起仓猝时自己的无能,医院陪护小丽,直到病情出现转机。其实小丽一直没能从失魂落魄中恢复过来,先是性情变得古怪,接着身体也病病歪歪。常见她一个人哭,一个人笑,一个人发呆,一个人徘徊。就算能让她一句话生、一句话死的龙吟,也只被小丽有限接纳为毁坏的现实生活的纪念和遗存。大学毕业,两人分配到同一所小学,接着成婚,接着龙吟调转工作,小丽还在原单位教孩子汉语拼音。凯子长大去了深圳,人到中年的小丽要求龙吟让她再当一次母亲。“你不是一直厌恶过夫妻生活么,再说你这身体——”“是这样的”,小丽陪着笑,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儿子是一匹脱缰的马,自从去了天涯,两三年不回家。时间长了,内心不安了,就知道留个语音,发个视频。你的事也多,会多,文件多,检查多,陪同多,十天半月,难得进一次门。要来也是工作间歇,打个唿哨;出差顺路,遛个弯儿。给我留个念想,哪怕让我忙起来,我实在受不了心中的凄寒和家里的清冷。”就这样,小丽期期艾艾的叮咛,敲响娟子新生的钟声。产房里的娟子,睁着两只黑黝黝的眼睛,东瞅瞅,西瞧瞧,不哭也不闹,吓了值班护士和医生一跳。三岁分床睡,六岁写日记,初中期间沉迷网络。这时小丽去世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要她去散发樟脑和馊饭味的家;叔伯舅舅要她跟堂兄堂妹表哥表弟在一起;爸爸张开羽翼,从现在开始学做护雏的鸡。她说她怕腐食动物身上的色斑和霉菌;更怕活食动物心里的混乱与残忍。直到将亲友得罪完毕,才获得一人占据一套楼房,出入一座城市的权利。想吃一碗官饭,先取一张文凭。别的同龄人为、起鸡叫,睡半夜;她轻轻松松在全国漫游,卡里没钱了,只须提前掏出手机,短信告知一声。也曾到过凯子的南方,发现有关哥哥踢天弄井的传奇,被一个小鼻子小眼的姑娘改造得面目全非。喉结越来越小,皮肤越来越细,声音越来越嗲,头发越来越稀。单位的钟点工,老婆的跟班,孩子的球童,菜市场上互致问候的老妈子,一身而四任。倦游归来,依旧无所适从。或者睡一天懒觉,或者看一晚电影,或者聚一屋子烟鬼酒徒开Party,或者一个人形销骨立。吃饭凭外卖,出门靠打的;虽然自己目不斜视,街坊邻居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风言风语越传越多,龙吟插手了,劝她挪一挪窝,到档案机关兼一份闲差如何?娟子妥协了,前提是不和龙吟住一个屋檐,给彼此留下足够的空间;一旦发生交集,也要协商解决,保住双方起码的体面。像娟子这样的新新人类,自由的边界十分清晰,价值的取向十分诡异。将日子分成工作与生活,生命分为他人和我;物质以外都是迷信,生活以外纯属虚荣。广袤宇宙,嵌满精灵古怪的星辰,湮灭和生成,全看一时一地的心情。没有冒险就没有成功,没有隐私就没有快乐;没有个性就没有灵魂,没有求异思维,就是永远长不大的啃老族和巨婴。让庸人去享受公共秩序,在稳定的空间和平缓的时间里,在鲜衣怒马、前呼后拥和背天面地、胼手胝足里将夺权篡位和谋衣逐食的勾当进行到底。娟子和虎啸在飞机上相识,在他的启发下,带货直播,代理商品,攫取第一桶金,渐渐成了版主、网红。有了自己的花园,洋房,店面,小车;最新潮的外表,最炫酷的内心。虽然没和虎啸睡一个被窝,但构建二人世界,结成命运共同体,就意味着膜拜如常,进退如仪,开辟超新星爆炸的新天地;而不是和濒临死亡的红巨星勾勾搭搭,沦为幽灵的白矮星眉来眼去。因此,任何身体上的分享都是污点,情感上的分享都是冒犯,精神上的分享都是背叛。便是一拍两散,也要女士优先,规则的制定者不能被规则的服从者蒙蔽和僭越。事发当日,娟子在起居室处理完上千订单,出门透口气,在星巴克点了一份咖啡套餐。为了散心,驱车驶向水岸,跨过彩虹桥,直抵槟榔岛,逐一检视记在名下的十二家专卖店。正在金碧辉煌的展台和琳琅满目的货品间流连,一个马瘦毛长的青年,鬼鬼祟祟蹭进来,附着她的耳朵喁喁低言。娟子感到震惊,一改往日镇定;她拍拍他的肩,店长、雇员从离去前的飞鸿一瞥,和高跟鞋凌乱敲打的地面体会到某种不安。既然亲临现场,抓住现行,只有审判,不问前因,只有拔枪,没有商量。“死前只想问一句,谁带你来的白门楼?”“是你爸,正和女大学生在一起。”“他怎么会——”信心满满的质疑,听起来像一声叹息。这时白柳重新梳妆,大手一挥:“蛾儿,去请龙先生来这里。”柱子后面闪出一个使女,刚一露头,又闪身离去。世上有这样一种生灵,存在的全部意义,是成为别人的影子。该出现出现,该消失消失;她们的行为和感觉系统,被主子的号令牢牢锁死。在娟子看来,父辈的人生全是悲剧,全是在小小翼翼的偷窃里一点一点积攒;随声附和的卑怯里一段一段凑合过来的。譬如龙吟,早在强奸案里吞下人生第一只苍蝇,从此注定了一次又一次吞苍蝇将恶心掩饰在内心的命运。他用道义强迫自己非小丽不娶,正如用权势强迫自己无条件认同,直至成为炎凉人格冷暖世事的一部分。譬如小丽,既然一件藏品出现裂痕,那及时出手好了,换个地方,换个藏家,照样价值连城。何必在原处委曲求全,互相伤害,抚今追昔,震悼莫名?小丽的情感执拗,龙吟的良心过敏,造就了戴着一切正常假面的四分五裂家庭。这样的生长环境,除了守夜人小丽,谁都想逃离。所以凯子一有机会就钻进个人温柔乡里,娟子还没长大已学会叛逆。最令人称奇的,不是一向白眼傲世的娟子突然生死相搏,而是一贯身手敏捷的虎啸顿感浑身乏力。按照他的逻辑,狭路相逢勇者胜,即便被刀戳着,被枪瞄着,也要反手攘夺;哪怕造成走火,哪怕同归于尽;否则怎能赢得最后一线生机,找到上天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虎啸长大了,四顾茫茫,穷棒子一条,光棍一根。读不好书,在城里安立不牢,干不好活,在农村扎站不住。一咬牙吃粮从军,投了最偏远的兵营。记得一次老兵聚会,班长这样总结他们的精彩人生:“昆仑山上打过炮,帕米尔高原撒过尿。弄罢枪筒弄炮筒,曾经是个炮筒子。放下枪杆捉笔杆,现在是个二杆子。”服役期满,遣返原籍,安置在近郊的乡镇。书记说:“驻镇你不会舞文龙墨,看不惯眉高眼低;包村你不是当地人,缺乏根基,喊破喉咙也没人听你的。看你人高马大,又无用武之地,暂时去农村工作组,当个小组长,显显神威。”那时候土地和农具,重新回到农民手里,那时候还没有市政建设和城市经济;党委、政府的花销,老师、大夫的工资,全凭向村民收取“两经一费”和马路上几个摆摊设点的。基本国情决定着基本国策,严格执行计划生育。所以工作组的工作,直白地说,一是催粮要款,二是刮宫流产。交不上钱,虎啸就敢上房揭瓦,下地牵牛。在他的示范带动下,几个愣头青将一个待产妇女和她丈夫围在枯水涧,直到被一场山洪活埋进深深的洞窟中。事情闹大了,群众前来索命。虎啸躲进宿舍,睡了吃,吃了睡,胡子噌噌长出来,眼窝哗哗陷下去。相关部门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换来事态平息。镇长请他喝酒,虎啸生平第一次流泪。镇长说:“知道你委屈,这么做又不是为自己。放开肚皮吃,放开胆子想,要得个什么奖励?”其实虎啸早想好了:“镇长大人见谅,要我挑,就挑个有法人证的岗位。”镇长翘起大拇指,嘴上却说:“镇上的一把手我不能让你,书记的权威又是历史形成的。除了我俩,有医院,两家企业,三所学校。”“学校我嫌聒噪,医院我怕清冷,再说脑子像饿狗舔过的铜盆。还是去企业吧,我保证一年扭亏增盈,第二年给干部弄点奖金,到了第三年,盖不起办公楼,也要让镇上的办公条件焕然一新。”“有魄力!”镇长一拳擂过来,虎子纹丝不动,赛过定海神针。“你去合金厂吧,县长的小舅子是酒厂掌门。”于是走马上任,先将方方面面打过招呼的提拔为副经理。然后召开职工大会,提出三项改革措施:一是开发产品,购买机器,二是层层设岗,聘任到底;三是师徒结对,提高技艺。厂里几个混日子的签完协议,拎着酒瓶直奔草场街;将虎啸老婆,曾经的地毯厂女工,现在的全职太太堵在家里。咋呼够了,去餐馆小聚,被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打了个七零八落,鼻青脸肿。经虎啸这么一折腾,大跃进时代的怪胎,一个激灵醒来,穿着破衣烂衫,冒着滚滚浓烟,成为改革开放初期的利税大户和行业标兵;直到节能减排年代,才伸腿瞪眼,寿终正寝。平处不卧的动物,只要给他一个平台,就能闯出一方局面,弄出一番动静。就这还不足以发泄多余的精力,虎啸拉上白柳,以跑销售为名,天南地北很是风光了一通。不到三年,行情看涨,从乡镇企业到乡镇企业管理局,从县里到市里。阅历多了,这才发现,真正的一本万利,是在官职和地位的买方和卖方市场间,既上下其手,又游刃有余。虎啸真正的旷世经典,是在全市唯一的园林,圈一块地皮,让白门楼和市政府环山抱水,亭台相望,一隐一显,互通款曲。一般人只见它门脸生动,器宇不凡,不知道内里有多少拐弯、隔断,暗道、机关,复杂程度不亚于米洛陶诺斯故居。要说有什么美中不足,就剩下家里家外,千头万绪,造不出一男半女。正如龙吟最隐秘的饥渴,是一张处女膜;可惜生错了时代,在真真假假的追问里辗转反侧。虎啸最隐秘的恐惧,是走过一间一间空房,走进不见天日的石峡,在石峡深处邂逅一座老磨坊,一名绿衣女。起初女人并不回头,后来就开始对视了,后来就试着招呼了;招呼完毕,立即转身,散不尽的是脸上的阴云,听不够的是脚下的溪声。昨天中午,在办公室小憩,依然是破败的木轮,依然是悠闲的背影;呆呆的眼神似看非看,定定的表情似听非听。“你来了么,我等你多时了。”她说。“你是谁,这是哪里?”他问。人在不确定状态,都难免惶悚。女人缓缓转向,望着沟渠里的流水。“别担心,我的女儿会指证你。”起初虎啸暴跳如雷,如果不是在梦里,纵有一百个这样的女子同时扑上来,也能将她们统统打翻在地。后来就心里发虚,头发丝丝冒冷气。这是灵魂出窍的瞬间,这是电光石火的一刻;仿佛两壁的木石纷纷坠落,要将他砸成肉泥。上学期间,游手好闲的他,结拜了六个把兄弟。由于家庭出身和社会等级,叨陪最后一把交椅。但“七星剑”的名头响彻街衢,谈论的如同谈论瘟神,碰见的如同碰见阎王和钟馗。小丽遭难那晚,其实他也在场,只不过担当望气把风的小角色,加上自惭形秽,才没延伸恶行和暴力。上世纪末,官运亨通的大哥雷鸣遭遇车祸,死不瞑目的是,好端端一株柳树,怎么就变成衣着朴素的剪发女子。二哥朱彪害了黄疸,腹胀如鼓;三哥杨威得了性病,一夜之间掉光牙齿;四哥张显外出打工,从架板上栽下来;五哥牛叟欺行霸市,被仇家大卸八块;六哥马勃小偷小摸,被囚犯打死。如此接二连三,牵四挂五,躺在白公馆,如同深陷陵谷,浑身僵硬、表情麻木的虎啸清楚无论如何躲不过这次。恍然听见龙吟气咻咻走来:“深更半夜,打门踢墙,是谁这么不懂事?”白柳站起来:“龙局,你的女儿非要见你,我们拦不住。”龙吟惊呼:“娟子,你怎么在这种地方?”“如果之前的因循和苟且都源于性格缺陷,都情有可原;在这里相遇,你才从我心里真正死去!”见话不投机,龙吟转向虎啸:“虎局,你病了么?我带你去看医生。”虎啸呻吟:“谢谢,不用。”龙吟不解:“从来没见你这样委顿,这样力不从心。”白柳苦笑:“你的宝贝女儿,要和他一次性清算多年的感情。”龙吟跳起来:“虎啸你个杀千刀的,竟敢勾引我女儿,我和你拼了——”龙吟摩拳擦掌,娟子不动声色,虎啸倾尽洪荒之力,要从床上爬起。“龙吟你闪开,我的事情我来处理。”见三人剑拔弩张,白柳以手掩心,一边后退,一边提醒:“小心,娟子手里有枪!”一阵狂喜,从心间涌起,龙吟以手掩面,泪下如雨;亘古未遇的大水,消解了车接车送,淹没了畏首畏尾。他卡住娟子双腕,缴了她的械。“好极了。让我先收拾这个畜生,再结果我自己。”“龙吟,要保护女儿,就保护到底;虎啸,如果我这些年多少有些恩情到你;请你们挪到外边去,或者大路朝天,各走半边,或者抱头痛哭,称兄道弟。”如同捆绑的绳索突然解开,抽去的筋骨又还回来。虎啸起身,下地,照着镜子梳理头发,穿戴整齐,率先朝门走去;后面的龙吟跌跌撞撞,如同在小儿麻痹后遗症里摔打自己。浑浊的街灯,像红肿的眼睛,从窗帷飘进几缕困倦和无神。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烟雾和浮尘;没有风声,没有雨声,甚至没有犬吠和虫鸣。这时玉儿穿着睡裙和拖鞋,光着匀称的胳膊和腿,带着一脸睡意走来,三人兀立不动。短促的两记闷响,将她们从各自的羞耻、惊恐虚脱和梦游状态唤醒。车在远天远地穿行,它的光滑上窗棂,像谁在施放焰火,一下,两下,之前是混沌,之后是沉沦。三个人因为寒冷,向一起靠拢;又因为阅历不同,心思不同,无法走得太近。但一幕大戏接近尾声,总得说些什么吧。还是白柳老道,嗫嚅着干涩的嘴唇:“让男人在荣誉和地位的泥潭里头出头没,从生到死;让女人打理她们的容颜,过她们的日子。”娟子会意,挽起白柳一只手,白柳抚着玉儿鬓发,玉儿扶着娟子肩头。玉儿想哭:“妈妈,我怕。”“别怕,夜去明来,玉儿继续读你的大学,娟子继续当你的群主。时辰还早,两姐妹去睡会儿。”白柳举目相送,两个女孩点头,微笑,两只鸽子走向深深的巷道。白柳在电话间隙,调头吩咐蛾儿:“让门岗报警。提醒有关员工,白门楼今晚的来宾,没有虎啸,龙吟。”蛾儿像只猫,来无踪,去无影。处置好所有事情,白柳像燃烧殆尽的大蜡烛,颓然独坐,意乱神昏。有顷,环卫工拖着扫帚,嘶拉嘶拉走动;引擎发动的轰鸣,这儿一声,那儿一声。苍白的光透出东天,苍白里带着猩红。三天后,地方报纸中缝里,发布一则简短消息:“某年月日,两个醉汉(姓名不详)邂逅于路途(地址待考),因为避让不及,发生肢体冲突,直至互殴致死。提醒广大市民加强安全防范,减少夜间走动。”与此同时,两位重量级人物的追思活动,在市殡仪馆举行;二人系生前好友,于同一夜突发心脑血管疾病……
史前,本名史卫东,曾用笔名杞伯,年生,甘肃清水人,甘肃省作协会员。年开始文学创作,在《诗刊》《诗歌报》《绿风》《飞天》发表作品二百余篇首,收入《当代中青年抒情诗选》、《-甘肃文学作品选萃》、《新时期甘肃文学作品选》、《灿烂星河—西北师大校友诗选》等,出版诗文集《折柳》、《落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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