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林黛岩染疫辞人世贾雨村对联作馆师再说贾敏自从夫到了江南地界,先到了无锡。各地地方官员都纷纷前来接待奉承。如海深知这些人都是畏惧自己的权势,也知道他们多少会有些贪赃枉法之处,故此平时颇洁身自好,遇事都是公事公办,不敢与任何人深交,然而公事繁杂,应承不少,也颇劳顿。家务琐事皆由贾敏处置。贾敏自生了黛岩之后,精力大不如前,便叫了兰猗与奶妈一起伺候黛岩,又将菊隐给如海为妾。黛岩原本身体健壮,但是到了南方时正在断奶,便有些水土不服。
黛玉此时已近三岁,跟着母亲学了识字、读诗,如海回家时时常听见黛玉读诗给弟弟听,黛岩在一旁奶声嫩气跟着念。这一日,黛玉写了一回字,便问母亲:“昭君为何又叫明妃呢?”贾敏道:“因着晋朝时皇帝名叫司马昭,为了避他的名讳,所以大家把昭君改称明妃。”黛玉又问:“为何要避名讳?”贾敏道:“君亲之名,每当提及,应加以避免,读写时或改音、或改字、或缺笔画,以示尊敬。比如你写到“海”字,就应避你父亲的名,应减一两笔,方为守礼。“黛玉点头笑道:“我明白了。”如海听了,顿觉倦意全消,掀帘子进屋。黛岩见了父亲,便要抱抱。如海便抱了黛岩,逗他玩耍一回,又问黛玉功课。黛玉道:“今天读了《论语》。”说毕便拿了书奉与父亲考较。如海便随意考她背诵,她皆对答无误。如海笑道:“背得不错,只是“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不是密于行。”黛玉道:“此乃家讳,特改音以避。”如海恍然,便搂了黛玉,望着贾敏笑道:“真是聪敏过人、从善如流!等再过三二年就得给他们找个师傅启蒙了。玉儿不得了,闻一知十,若是个男孩,将来必是才子。”
次日黛玉又着了些风寒,又病起来。请了许多大夫来看,都无明显效验,贾敏懊恼不已。偏巧底下人报说来了个远路化缘来的癞头和尚,说是通医术。如海便命请进来瞧瞧黛玉的病。贾敏带了兰猗等仆妇,只在屏后观瞧。但见那和尚生得“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蓄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满头疮”。如海抱了黛玉给那和尚看。黛玉此时刚退了烧,看见那和尚,便嫌脏,直背过脸去,往如海怀里钻。那和尚笑道:“这位小姐这病原是胎里带来的孽疾,请医吃药原是好不了的,惟有潜心修行方能彻愈。长官若要她这病好,需得叫她随贫僧出家修炼方可。”贾敏听见,便在屏后咳嗽了一声,如海蹙眉道:“除了出家,就没有别的法子吗?”和尚道:“长官既舍不得她,只怕她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如海苦笑道:“多谢指点,才刚有大夫开了人参养荣丸,似乎有些效验,我们还是先吃药看看吧!”说毕便命管家舍了些银子衣食与那和尚,便要送客。那和尚笑而不受,自行出府,不知往何处去了。又过了几日,黛玉的病也见好,也就无人再提此事。不觉又过了一年,因着江南有天花流行,家下仆妇皆是格外小心,尤其是王嬷嬷,对黛玉特别精心,每日饮食极有限,衣物也勤换洗。那黛玉原本身子孱弱,天性好静,便也每日在房内安静玩耍写字。倒是黛岩因着天生气壮,反而不听管束,喜欢四处游玩,见奶妈子不肯常带他出去,便大不乐意。此时黛岩虽只三岁,口齿却极是伶俐,无理也能搅三分。贾敏因此也颇纵容他,念他是个小子,也不便十分拘束,便命奶妈秦嬷嬷每日午睡后抱他去后角门外看看街景。这秦嬷嬷原是林家在她幼时买来的,一直跟着林母。后来配了家人,又有了孩子,刚好黛岩出生,贾敏见她干净勤谨,便与黛岩作了乳母。这秦嬷嬷的丈夫于去年刚刚亡故,儿子养在姑母家中,因此对这黛岩更是视同己出,照顾格外精心。谁知这秦嬷嬷幼时有个表哥,名叫霍启,当日也是在苏州大户人家作家人的,因上元节看花灯,不慎走失了姐儿,无颜见主,便逃到扬州谋生,在一家药铺里做伙计,如今已有三年,那药铺主人无子,见他勤快肯干,便招了他作养老女婿,临死前将那小药铺与了他。偏他妻子又难产去世了。秦嬷嬷偶然陪管家娘子买药,偏遇到霍启,故人见面,分外感慨。因着霍启与秦嬷嬷幼时曾有婚姻之约,因秦嬷嬷被卖给林家,故此不再提起。孰料今日他乡遇故,彼此又各自丧偶,便念及旧情,心内也有一段痴意。
秦嬷嬷遂买通了看角门的张妈,每日抱着哥儿来角门边上与霍启私会一面。那霍启原先是帮人看过孩子的,颇有经验,每次都带些吃食玩意儿,哄着黛岩,只说自己是卖玩意儿的。二人每次见面时间都不长,也不敢有亲密举止,只说一回话儿就罢了。谁知这一日,等了半日,霍启竟不曾来,秦嬷嬷自思昨日见面时,霍启说起近日扬州闹花儿,药铺生意有些忙,便想着或许是霍启抽不开身。到了第三日仍不见人,便着急起来。偏巧黛岩这两日有些倦怠乏力,嬷嬷忙于照料,只暗托了张妈出去打听,回来报说霍启染了天花,病势沉重。秦嬷嬷听了,暗自心惊,回去赶着沐浴更衣,将近日霍启给黛岩的玩器也尽皆扔了,又报与贾敏,只说黛岩不适。贾敏忙着人请了名医看视,医生来时,黛岩已发烧起来,一经诊断,果然是出花儿。贾敏忙命兰猗去安排给上下人等扯红布裁衣,并预备桑虫猪尾等。又命人打扫房子给两个大夫住着。自己又带人预备屋子供痘疹娘娘。菊隐也打点了衣服铺盖给如海在外书房居住。王嬷嬷并两个丫头带了黛玉搬到别房居住。贾敏兰猗并秦嬷嬷一同照看黛岩,谁知到了晚间,越发烧得厉害,竟至抽搐起来,大夫换了药,又用了针,方才止住抽搐,略安静些,贾敏等人彻夜未眠。黛岩过了两日,略觉好些,只是不大吃奶,依旧有呕吐,也并不哭闹,只是昏睡,小脸蛋儿眼瞅着瘦了一大圈。贾敏看着无比心疼,想着这孩子因是自己第二个孩子,且又是男孩,身体一向健壮,故此自己并不似当日对黛玉那样小心疼惜,日常琐事大多经由乳母料理,谁料突然得了这个急病,因此越觉愧疚。如海虽在外书房居住,每日仍是遣人来打听音讯,也是焦虑不已。贾敏日日搂着黛岩入睡,衣不解带,贴身伺候的人,不仅是秦嬷嬷,连丫鬟也尽都念经茹素。不觉已过了八九日。黛岩身上的疹子已经结痂,也能吃奶粥了。大夫看了也说,等到十日之后便可望毒尽癍退了。贾敏听了,略觉心安,晚间便命秦嬷嬷等人略作歇息,自己在黛岩床边也即睡着了。谁知到了半夜,凉风忽起,渐渐下起雨来。贾敏连日劳倦,竟未醒觉,突然一个炸雷响过,如山摇地动一般,屋里照得一片通明,贾敏这才惊醒,忙看黛岩,只见黛岩小脸煞白,手脚乱摇,口吐白沫,原来这黛岩年幼急病,高热多日,伤了元气,梦中闻雷,竟被吓到惊风。贾敏忙搂了黛岩,又叫了兰猗等人去请大夫,谁知后来扎针熏艾竟皆是无效。到了次日下半天光景,黛岩便在贾敏怀里断了气。贾敏并未号哭,只是叫人打水来,把黛岩的身体擦洗干净,又给他穿上了崭新的小红袄,这袄儿原是预备来年春深,他满四岁生日时穿的,倒有些宽大。贾敏又将他日常戴的小小长命锁给他依旧戴上,此时方才泪如雨下。如海见妻子如此伤心,越发心如刀绞,正待扶肩安慰,忽然一个丫鬟进来禀报说:“秦嬷嬷吊死了。”兰猗便在一旁跪下道:“是我的不是。前儿秦嬷嬷告诉我,她近日遇见一个幼时相识的远房表哥,在附近开生药铺的,因着带哥儿每天去逛园子,便与那人开了角门儿见过两次。哥儿这病只怕就是那时染上的。她说要向太太请罪,我想着哥儿的病症已快好了,她向来伺候也十分尽心,就嘱咐她暂且不说,等哥儿好了再……”说着便泣不成声。贾敏无力地摇头道:“这都是命中注定,怪不得旁人。既然如此,就让她陪着哥儿,在那世里做个伴儿吧!”
贾敏大病了一场,之后,如海被当今圣上点为鹾政,便去扬州上任。如海因想着此去扬州,不知何时能再回苏州,故此,在上任之前,先把黛岩的小小灵柩葬入祖茔。送葬回来当晚,如海夫妇住在蟠香寺。贾敏已是目肿神滞,无心饮食,无为法师给她喝了安神茶,又为她诵了一回心经,她才逐渐安稳睡去。如海独自在庭院里,看竹影摇月,石苔生凉,不觉暗自凄然。忽见无为法师从内室走出,便问贾敏状况,无为笑说:“无妨,已睡了。”如海这才放下心来。过了片刻,如海道:“这蟠香寺,多年来竟是毫无变化。跟我当日离开时是一模一样。”无为笑道:“正是呢,我常想着,这蟠香寺大概是世上最安稳的所在了,有时在此打坐,会恍惚觉得一千年也只是瞬息而已。”“上次来你这里,是为了我们老太太的丧事,如今又……”
无为低头道:“但愿不是因为我是不祥之身。”如海道:“这是哪里话?我家里的事,万般皆是命。”说完,又是一声叹息,又问道:“你那徒弟,妙玉,也有十一岁了吧?”“是,她喜欢读书写字,近日还认识了一个俗家女孩子,是赁了庙产的房子租住的,这里难得有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可以陪她,她喜欢得什么似的,天天教人家读书写字,倒也有趣。”
如海点头:“你们能在此平安修行,我就放心了。”无为法师道:“我若能得在此圆寂,就是我的造化了。只不知妙玉将来结果如何。”
说完,她又取出一张药方,递与如海道:“我号了你家夫人的脉,似乎不太安稳,就开了个方子出来,你不妨给她吃着,等到了扬州,再找好大夫替她瞧瞧。”如海接了道谢,又道:“如今我在江南一带,也有些力量,你们师徒若有为难处,可捎信给我,我应可以帮得上。”
无为颔首称谢。如海到了扬州之后,公务越发繁忙,贾敏的精神却日渐消沉,夜常难寐,白天又时常恍惚失神,有时看着黛玉写字,会突然转头来对如海笑说:“这首诗,岩儿也会背诵的。”又有时看着王嬷嬷带着黛玉和自己的女儿一起玩耍,贾敏又会突然对如海道:“我常想着,到底是我母亲说得对,给孩子挑奶妈子,委实不能找太年轻的。宁可老一点,哪怕精力不济、心思糊涂,至少不会节外生枝。”如海深知贾敏心里犹在伤感黛岩之死,故此家务并不多劳烦她,多交兰猗和菊隐两个去张罗。自己时常抽空陪伴贾敏和黛玉,见贾敏消瘦失神,便道:“早说过要帮玉儿请个好师傅来读书,如今到了扬州,也是人才荟萃之地,不如就此着手寻一个来。”贾敏道:“她一个女孩子,也不必那么大费周折吧?”如海笑道:“我心里是把玉儿看得跟儿子一样重呢!昨天教了她几篇论语,已经背得一字不差,以我看,人家一百个儿子也抵不过我这一个闺女呢!”贾敏听了,也喜欢起来,便问如海可有合适人选。如海道:“先时有人荐了几个,不是太老就是太年轻。前儿有人推荐了一个胡州人,名叫贾雨村的,原来是中过进士的。”贾敏笑道:“中了进士,竟不去做官吗?”如海道:“前两年犯了事情,撤下来的。我也派人暗中查过,有贪酷之弊,外加恃才侮上。这种人倒也常见。”贾敏点头:“这样的人,肯来咱们这里做西宾,自然是要图个东山再起了。”如海道:“我明日便约他来府上见面,试试他学问人品,你可依旧在屏后看看,瞧他可用不可用。”贾敏便应了。次日一早,便有贾雨村来求见,王兴引着他来到书房,如海与之叙礼,细看其人,见他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口方,更兼剑眉星眼,直鼻权腮,心下暗自惊叹,又与他聊了几句身世遭际、来此的经历,便觉此人说话识趣、谦恭有度,谈吐也颇风雅,又听说他曾在金陵体仁院总裁甄家教过他家的公子,便又问了几句教学的情形,听起贾雨村说道师生之间的趣事,皆掀髯而笑。如海因问起雨村离开金陵甄家的原因,雨村只说自己不惯金陵的气候水土之类,如海却从前边话语听出大概是甄家祖母溺爱孙子,故此对教师百般挑剔,雨村这才辞馆,他却不肯明说,说起那位公子,也只说“虽然淘气憨顽,亦是小儿常态,人倒是极聪明俊秀的”。故此,如海便对雨村生出几分好感,一时,恰好后院假山下走来一只小梅花鹿,悠闲吃草,如海笑道:“这是我那小女养的,时常在后园乱跑,这副情形,恰是’假山真鹿走’了。”贾雨村立刻明白,这是考较他的文字学问,故此笑道:“大人这副上联确是真情实景,其中蕴含‘真’‘假’二字,意思截然相反,妙得紧!在下便和君雅兴,斗胆对一句‘死水活鱼游’!”如海击节称妙,又拿起案上一幅画,笑道:“这是小女昨晚画的画,因着昨天她母亲给她讲’画虎不成反类犬’,故此她画了一幅《虎犬共处图》。”说毕便递与雨村。雨村接了看时,见画的是一只老虎和一只狗对峙,笔法稚拙而不失童趣,旁边题着一行小字“不信犬能强似虎?”雨村笑道:“有趣,有趣!”见案上有现成笔墨,便在旁边加了一湾流水,几条游鱼,又在天上画了云隐飞龙,加了一行字,恰巧成为前边那句话的下联:“焉知鱼不化为龙。”如海看了,便念出声来,点头称妙。后廊上来了一个婆子,给主仆二人换了新茶,是新鲜的明前龙井。这是贾敏事先约好的暗号,若换新茶为龙井,便是同意聘此人为教习。原来,贾敏一直在内室花窗内窃看如海与雨村的谈话。雨村既然中过进士,想必八股文章是极好的,但是黛玉求学并非以八股为主,对于诗词歌赋之类的风雅学问也应有所涉猎才是,故此,贾敏事先与如海约定了谈话套问的内容,又刻意加入两个对联,意在考察雨村的文字功底。如今见雨村谈吐风雅,对联巧妙,贾敏便也同意聘他为师。当下议定了束修,次日雨村便搬来林府外书房居住,黛玉如男孩一般行了拜师礼,贾敏又把王嬷嬷那个女儿派给黛玉作伴读丫鬟,黛玉给她取名叫作雪雁。
贾敏私下亦与如海道:“这位贾老先生学问固是好的,不过,看他的人品,并当日那两个下联,绝非甘心情愿长居人下的。他教的孩子,都是官宦之家的,可见其志在谋求起复的门路。”如海点头道:“我也是这么说,此人名利心太重,我不想深交。”贾敏道:“你若不助他,他自会去寻别的门路,等功成名就,未免会衔恨于你;若助了他,日后又怕他攀扯连累。以我看,不如使个郭子仪待卢杞的法子,好生敬重,能帮就帮,却又敬而远之最好。”如海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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