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井茶
萧山区首届普高校园作文大赛第二次周赛
浙江省萧山中学专辑
1号作品:草木间人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王昕然
指导老师:徐卓玛
昨晚的梦中,小羽逆时间之流而上,梦见了龙井。
梦里,他感觉胃中仍残留着酥油茶特有的滑腻和腥臊,而似有一缕熟悉的豆花香从喉中逸散,恍惚间他正熟视着这碗特别的茶渣,在泛着油光的壶底,焦黑碎末逐渐组成了厚实一块砖茶,隐约的紫蚕豆香调逐渐化成新鲜松柏的苍翠和陈皮的甘甜,茶砖又自行分散为叶芽,灰黄茸毛降了温透了水舒展成墨绿,撤去沸水由衰转盛,现出龙井新茶。
一缕熟悉茶香揪得心兀疼,梦中那可是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却被用作了酥油茶的原料。他有数年学茶苦心,明知眼前的叶蕾皆是一旗一枪,在滚汤里直立不倒、载浮载沉,茶色颇淡而余味香浓,更是最为珍贵的古树群体种。
茶博馆碑上言,龙井风土,得西湖山水之灵秀。然现在龙井“大隐隐于市”的采区之中,主要的出产茶树已不约而同替换成了近年培植的新种。这被命名为“龙井43号”的茶树自然是叶形漂亮、产量大、生长快,漫溢到了茶园的大半江山;而千年繁育的传统老龙井“群体种”纵使仍有一大批顾客趋之若鹜,总产而言还是逐渐式微。
小羽曾有幸得品狮峰新茶深入脏腑的熨帖,自此成了传统老龙井的忠实拥趸,离开杭州后首次重入布达拉宫,竟被浓郁持重的酥油熏得头昏脑胀,不仅是认定了体验炒青时一手叶蕴茶香,更是深谙“群体种”绵长滋味,哪怕茶叶里的鞣酸火气还没退掉,闻起来也是沁人心脾一缕春天的魂。
他追随着清冽香气趋下楼梯。待客厅里,云纹蜿蜒的织缎靠垫匍匐贴合着东向的镶宝高椅,暮年的家主嫫拉央手捧经卷坐于其上。红门在笃笃轻叩下洞开,他的姑姑接过邮局人员手上的包裹掂了掂重量。
每年明前,皆是如此。小羽生在拉萨的一个汉族人家,却随着父母的商门经营在杭州生活长大,这个孩子七窍玲珑,但蓬勃发展的杭州在他们一家看来竞争激烈过甚。好在姑姑嫁到了血脉悠久的藏族大家之中,每年雪顿节回乡探望时,最高辈分的嫫拉央都对小羽赞赏不已,年前恰合了他父母的意愿提出将小羽寄养自家,让他得以回乡就读高中。
回到西北高寒之地的小羽感到了陌生,他多年习惯的活水爱好的春茶,在久未谋面的故乡没有容身之所。江南风土养出他温和的性格,但小羽毕竟是少年时,经历的事情少,小小的心事都如同天大,非是如同茶树千年修养宠辱不惊。愁绪千回百转,总是如障目的叶,明明深知多年之后都能风轻云淡,却在当时刻骨铭心无法释怀。
父母虽则不懂小羽的执念,但体恤他年少漂泊寄居不易,每每明前寄来拉萨难得的上好西湖龙井。毕竟杭州“贵如金”的谷雨龙井得来不易,如明代高濂《遵生八笺》所说“但出龙井者方妙,而龙井之山,不过十数亩。”即使这个圈子里,在早春时期得了小羽家的一包裹便足以夸耀了。
而小羽难见龙井现身于这个家中,或许只有接待和他一样饮不惯酥油茶的东部来客时,才偶尔沏出一两壶,且当地少有人了解绿茶茶性,每每嫌工序繁琐直接用滚水沏泡,他也未怎么往心里去。许是与茶处久了,他的心性晕染上温润的通透,不同于他人通常想得太多、衡量的太清楚,茶人的通透来源于专注和心无旁骛,是在无比真实的滚滚红尘之中,仍然可以清楚闻到的淡而醒神的茶香,是在迢迢处仍能有感的炒茶苦工,汁水迸发在泛红的指尖,带着未知的凝神静思之效,顺着土地的脉络传到内心。
小羽依礼向长辈问好后,自用完早点便想回房温书,却被正拆包裹的姑姑叫住帮忙。小羽用剪刀裁了包装,每年如是的龙井礼盒少了一半,却附了不大的一纸包,连着麻绳也散发出清香。
姑姑皱了皱眉头,低语道:“今年怎么,量少了不说,看起来也忒简陋了点。”
小羽恍若未闻,觉得这香味分外熟悉,仔细从记忆里搜寻却念起昨夜梦境,这眼前古法包裹分明是千金难求的老龙井“群体种”,不由轻声回说这茶更名贵许多,味道亦更醇厚。
而嫫拉央本是静静执着酥油茶碗闭目养神,此刻微睁双目笑道:“那便也很好,从前用小羽他家寄来的制酥油茶,总是嫌不够浓托不住味儿,那玛,今年用这试一试。”
难忍的腥腻又在胃中泛起,小羽似和多番熬煮煎炒的龙井一样受尽了本不该的痛,他的理智原知这样小的、袖珍的、平静的痛不足为道,但珍重芳姿自掩门,他人不解岂非茶之苦楚?
他怔怔地回到房间,头脑昏昏沉沉,再逆时间之流而上,忆得了杭州。
他的启蒙老师是小学体验生活时恰遇到的茶道课程。彼时父母仍念定了外来身份,入乡随俗却不与小羽拉谈江南风物,而在一袭汉服坐席的茶人悠悠讲解下,他忽而觉出了“廉、美、和、敬”精神。下课后他悄悄留下,快言快语请老师细讲,老师笑说自己顶爱的是此地龙井,但向来品茶人自知茶品,便随手将一册旧时杂志付与小羽,谓有缘小子自行体会。
那一期的《茶道》恰创“七碗流风”专栏,好生雕琢出茶的美名,使得懂或不懂茶的人,都愿简单看上一眼。语龙井之净之珍,本来其名高昂出尘,淼淼一井腾翔飞天,似有芥川龙之介《龙》升天景象,又仿佛“且与凤雏桑下坐,共烹龙焙明前茶”之快意。
如今在高寒之地,小羽为了逃避有心无意的嘲弄,而将江南微茫时光拣起。忆起冷水微溶秀丽的茶芽,顷之以温水冲融滚水泡,色泽碧清滋味甘洌。茶室中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遥遥小格横窗,格牖之间悬一楹联翩然如仙:“浮生如茶,甘苦一念”。
茶其本味,人其本心。悟透了,他人诘难,且不管它,待是茶道从容境界,“赌书消得泼茶香”,有佛道儒所谓“内省修行”,茶心佛心,何异何殊?盏茶传统龙井能尽人间烟火,淡而不涩,香而不夺,独一份温润幽素的情怀,以其象形“人在草木间”。
春茶采尽浮云作雨,七月火伞焦金流石。小羽后到了最高学府中一路深造,却像不惯拉萨酥油茶一样头痛北京的盖碗酽茶,于是在学业将尽时回到西子湖畔的研究所中,致力将挚爱的龙井“群体种”之醇厚奥秘尽皆解出。
从此,有禅茶龙井一味。
2号作品:茶中窥人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马思涵
指导老师:徐卓玛
我曾见廿七在月下徘徊,徘徊在悠长、寂寥的古道。
手指粗粝,抚过的每一片茶叶都是止他心头痒的解药。
脑底犹能泛起这条古道往昔的繁华光景,马蹄叮当、光影交错,叫卖的、讨价还价的,笑声、嚷嚷声,残暴的日头和一泓清凉的龙井茶。
他拈起一把龙井茶叶,放入杯中,又拎起老式水壶,把杯底的茶叶冲泡得翻滚。刹那,飘香十里,被水汽封住的玻璃携着往昔翻涌而来。
廿七记起幼时坐在田垄上的日子。江南水乡的风景总是别致,如碧盖般的天压在流动的云上,风会带来不同的消息,诉说着人间的疾苦或是喜乐。父亲总会把廿七抱在龙井树边,自己则开始采茶,翩翩起舞的手从这棵茶树移到下一颗,行云流水、毫无拖沓。他就乖巧坐着听着看着,间或发出孩子稚嫩的笑声。
龙井随着廿七,见证过许多。围于桌边的茶客,将哪家婴儿的第一声啼哭示于众人;斑驳灰青的石板路,记载入棺者的最后一声叹息;姑娘采茶,把酒话桑麻者问茶,闲情雅致之人品茶;红白事的奉桌上永远摆着的一杯龙井,氤氲侵散的雾气将悲喜尽数收纳。
滚水翻腾入杯,汇成回旋激荡的小漩涡,廿七看见自己曾挑灯夜读。卷卷经书将龙井树边尘封已久的历史娓娓道来。有卧薪尝胆、曾写下“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勾践,刀光剑影,剑拔弩张,春秋在此更迭;有曾踏足这古路,行色匆匆的白居易,“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含着太多他对人生挚友的断肠思念;亦有苏东坡苦中作乐,泛舟湖上,叹尽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后广袖一挥,筑起属于世人的苏堤。
廿七总是惊讶于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大小事,竟都能再现于薄薄宣纸。龙井同样摄取每幕场景的魂灵精粹,将其复刻在独属自己的清香与苦涩中,把一个个直通灵魂的瞬间,包容在自己缓慢舒展的嫩绿身体。
此时,茶叶在暗流涌动的杯中沉浮打转,上下翻滚,飘出一抹白沫,敲打在四处杯壁,似含笑问来者系谁。在那缕袅袅升起的青烟中,世人且以新茶把人间品,年华尚好,把自己的故事都说给龙井听。
廿七记起,他曾十分抵触父亲茶农之身份。踏青时,总会被同伴嘲笑:“这家伙的爸爸是靠做茶叶为生的!”“哈哈,是农民喔!”他无法再如往常,骄傲地把自己如孔雀开屏般展现给他人。可他清楚,是父亲身上萦绕的茶香,将他们一家支撑着。廿七把眼光从淡泊的月色中收回,落在杯中倒立、上下飘动的茶叶上。都说茶叶万千,唯这一种可在烫水中茶尖朝下而跟向上,似是生来就要炫耀与众不用。它又的确与众不同。
因为它曾目睹沧海桑田。越王冶铁铸剑之幽火早已被千万次的雨雪熄灭;岳王庙熹微灯火,在时空尽头犹等着洗刷冤屈,等着万古罪人低头;于谦祠屹立于风雨,仍看着大明的哀荣生灭,只是在蟹青色的天刚被黎明破开口之时,茶林还能听到他哀怨的叹息。
廿七也曾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他把每个劳苦读书的夜都当做将来飞黄腾达之时的磨砺,把每晚苦烛燃尽的泪都当做功成名就的养料,他廿七,就是奔着出人头地去的。但天资平庸,任是再熬,也熬不得始终,只能眼观旁人一骑绝尘,自己却只以可怜的微小进步聊以自慰,终难以望其项背。
后父亲大病一场,在临终前要他守住采茶的手艺。廿七下意识反对,心说采茶没有出路呀!
然而话到嘴边,却消散了。自己这样熬着,也是没有出路的。
他答应了父亲,往后余生,只要自己还活着,采茶手艺就不会失传。廿七心头闪过一丝他自己都不可察觉的释然。
他的茶采得极好。廿七的手似是对茶叶有着与生俱来的熟稔,触及饱满温润的茶骨朵,他总能掂量出这批茶树的优劣。此后的春季,风雨无阻,明前龙井都由廿七一手采摘,杀青,捻揉,成品。
诸如此类的事,龙井经历得多了。听着人类的山盟海誓、羌笛玉箫、号角炮声在风中散尽。看着断壁残垣升起人烟,狼烟烽火、硝烟枪炮溶于悲辱屈服。人们都太忙了,以至它的伙伴,只剩下在排排茶树中忙碌舞动的茶农。鲜有人会在举头望明月之时,连带着把绿意葱茏的龙井茶树也望进去。
到这儿,茶叶已一改漂泊无依的柔弱状态,而是扎在杯底。像是疲倦之人耐不住劳累,任命沉底,又像是初经世事之少年,洗去脾性中的狂躁不安,扎根于深处。别人的看法,就由别人去定夺了。
古希腊有着红极一时、堪称最早最先进、典雅的人类文明,却尽数消解在后世的平庸;智慧的古巴比伦先祖最先发明楔形文字,其后代却要被战争与贫穷剥去受教育的权利;古埃及建出了世人为之惊叹的胡夫金字塔,却被恐怖主义扰得人心惶惶;古印度有曾涤荡人心的神圣水道,而今它的一岸却成了尸体焚烧地。但龙井只是那株龙井,自始至终都不曾变过。
背后的龙井伴着廿七,走过交替的春秋。走过他的自命不凡,走过他的平庸没世,走过他的窘迫焦躁,也走过他的康庄大道。
廿七伴着龙井树,看古道从初被开辟到人流熙熙攘攘,再到衰退没落;看它的采茶人换了一代又一代,指节处有着特殊老茧的手却秉持着如一的手法采撷茶叶。
他们越过千年孤寂,在星移斗转中找到自己的空间,此后便矢志不移。
毕竟他们就是他们。
说来也奇怪,这世上有许多东西早已腐朽入土,有的却刻骨。
早春,寒雨犹凛冽,茶叶成;清明谷雨,喜鹊绕枝,此时龙井最佳。
3号作品:茶室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董洋洁
指导老师:金伟强
爷爷是个茶客,我小时候最爱做的事便是同他一起乘上家门外几里路的公交,前往西湖旁小山上的茶室。那可是个神奇的地方啊,以纯正的西湖龙井而出名,前往的人往往还在登山途中便远远就能闻见风中夹杂着飘来的沁人茶香,哪怕是外行人闻了,怕是也忍不住多吸几口气。不过那时令我印象最深的莫过于那位住在山上的“神仙阿公”,他嘴里的故事可是多的同晴天里天上的星星似的,怎么讲也讲不完。
茶室坐落在半山腰,四周围着的多为说不出名的灌木,又零零散散立着几棵大香樟,许是在山里的缘故,即便是这一带夏天最炎热的时候这里也绝对清凉。不过最令人瞩目的还是初春时分开满整个山坡的梨花,生机盎然间又似冬日未落尽的白雪,平添一份淡然与安逸,也是应了那句“一树梨花,三分春色”。茶室的大门白日里大多都是开着的,大门对出便是鹅软石铺的平台,大人们有时在外面或带张藤椅歇息或席地而坐唠唠家常,小孩子们也将这里视为一方乐土,若是正赶上两三个脱了鞋在鹅软石上边跳脚边发出奇怪叫声的小孩,你怕是得忍不住笑上一阵子。
茶室内便是全然不同的景观了,外室是茶友们品茶论茶的聚集地,而内室则是主人展示技艺的好地方。老人家不紧不慢地抬手,先将上好的龙井茶叶放入他珍爱的紫砂壶中用热水浇上一遍,再一手盖上壶盖摁住,另一手捏上茶壶的把优雅地一抬,冒着热气的茶水一泻而下落入几个杯中,灵活操纵间竟然没有一滴落到桌上。这还只是第一泡,洗净茶杯后便将其中茶水一一浇在他右手旁长相奇怪的蟾蜍上,也是后来才听他说那叫“茶宠”。总之,那一系列行云流水般的操作任谁见到都必然惊叹,也不枉有些茶客大老远赶过来一睹风采。
记得第一次来的时候便觉得这里宽敞得出奇,刚踏进内室恰碰上他煮茶,屋子里升腾着热气,我还以为进了《西游记》里的天宫呢。他和爷爷很快聊上了,留我一个百无聊赖的在椅子上晃着脚,时不时瞥一眼窗外的西湖,只依稀听到他们在聊什么龙井,越来越不耐。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尖地察觉爷爷起身的我立马从凳子上弹起,面露喜色,许是被我的动作逗笑了,他们终于把注意都放到了我身上。老人笑得一脸祥和,和我打趣:“哟,不得了,把我们小闺女给忘喽!下次再来我给你讲故事,好好补偿你好不好?”我瞥了眼爷爷,才犹豫着点了点头,心下却想着下回他要是食言自顾自聊天,我说什么也不会再来。在我们临行前,他拍了拍我的头才愉快地晃着脑袋转身进屋,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我却忍不住把目光集中在下方,阳光顺着枝桠漏在他的黑布鞋上,斑驳了他轻快的脚步,倒颇有几分武侠小说里会轻功的世外高人的风骨。
他也的确诚信,之后几次再来时他竟真放下手头事,撇开他那些个老友给我讲起故事,还算不错吧,暂且先原谅他上回的大意。
“闺女,我给你讲讲我小时候吧。以前虽没现在的好条件,不过要说乐趣可一点不少,村里虽然穷吧,但品茶可早就是这里的传统。西湖一带盛产龙井,哪怕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也次次都得细品一回。至于我们这些普通百姓,茶叶可是我们的命啊,我记得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都能上山采茶下田割稻喽。”说着还得意地晃起了头,又眯着眼用手往窗外一指说,“春天同长辈们采完茶,得越过那座山到对面的大集市上去,准能卖个好价钱。收成好的时候,吃穿都不用愁,还能拿着零花钱去买话本呢!”
正说着,他为我倒了一小杯茶,抬了抬下巴示意:“品品。”我小心接过犹豫着抿上一口,“苦!”立马放下茶杯,嫌弃地吐了吐舌头。“瞧你那小脸儿皱的!没品位,白瞎了碗我上好的龙井。”嗔怪道。我小声嘀咕着:“哪里有糖好吃……真不知道为什么爱这种苦东西。”
“罢了,给你讲我师傅吧,他可是个厉害人物。邻里都叫他老驼背,听说开始他还反驳几句,一来二去的也就习惯了,到后来我们这些小孩也就都这么叫他。他倒也不曾真的生气,只是作势要走过来,还嚷嚷:‘你们这些小崽子,再这么皮早晚被山老虎拖了去!’胆儿小的听了,晚上还不敢一个人睡觉了呢。”语毕,抿了口茶,享受地砸吧起嘴,引得我一阵笑,“香馥若兰,齿间留芳,回味无穷……啊,师傅他老人家惯爱抽烟,每到黄昏,你准能看见他在湖边的木桩上叼着他的宝贝烟斗,两撇胡子一翘一翘乐的自在!有一回村里几个捣蛋鬼合计好了把那烟斗偷出来研究研究,谁知道还没碰上手呢就给人家用扫帚赶出来喽,你是没瞧见哈,平日里领头的几个都窜得跟群小鸡崽子似的!”说罢便爽朗地大笑起来,惹得本在窗外树枝上停驻的几只鸟都给他吓得从树枝上弹起,留下空枝头一颤一颤。
“不过这老师傅就是老师傅,在茶道研究上可是一等一的好啊,右手在满手的茶叶上轻轻一按一抹,茶叶的色泽、温度和水分情况他便一清二楚……只可惜去的早,我也没少让他费心……不过我悄咪咪告诉你一句,我可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呢!他的手艺我可是学精喽!”我看着面前表情不断变换的老头不知作何反应,似懂非懂地笑笑,“话说闺女,等你再大些来我这儿拜师怎么样?这茶道可有意思了,我也能给你讲故事,还给你买糖吃,划算不?”“这就急着拐我孙女当徒弟?”只见爷爷笑着走来,手上拿着用塑料袋子装的龙井茶叶,看来是要回家了。“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新鲜玩意,谁还来学茶道,收个徒弟难啊。说不准再过几年没了老一辈人撑场面,我这茶室也完喽……更别提我那不成器的儿子,说什么也不肯学,去年跑外地说是做什么生意,我看他能混出个什么名堂,早晚得自己都养不活跑回家,哼!”行至门前,他同往常一样拍了拍我的脑袋却未转身,反道:“常来啊,我给你讲故事,下次顺带教你泡茶……我一个老头子身边没个小孩也冷清。”是阳光晃了眼吗?又或是树荫将他半个身子隐匿在茶室的影子里,一时间我竟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我从未想过,这一别竟是此后再无相见。
后来因父母工作搬了家,完成学业再到工作,辗转了几个城市,好不容易再得空来到西湖。坐在崭新的公交上,恍若隔世,心想起他曾认真地询问我是否愿意当他徒弟,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愧疚呼之欲出,不知还能不能再见。
近年这里已成为旅游胜地,来往游客络绎不绝,也是巧,又是初春时分,仿佛我第一次到来。可离心中向往的茶室越近,我越发不安起来。这里终归大变样了,注视着眼前焕然一新的茶室,只是陌生。跨过门槛,脚步慢下,龙井茶似乎还是往昔那般香气浓郁,可又明明没过去令人心安了。外室成了茶具的展厅,没了聚集的茶客,单是多摆了些器物,却显得拥挤。墙上挂满了茶文化的发展史,却让我一时间觉得无一能使人真正走进茶里。心有灵犀般,目光被展厅中央那套熟悉的紫砂茶具所吸引,久久不能回神。
茶室老板如今是个中年男人,面色微微严肃不过还算友好,内室里一张红木茶几甚是精美,上方一套景德镇的青瓷茶具更是吸引了不少游客的眼球,周围摆放着不同品种的茶叶,问价格的人不少。询问后才知道,这是老人家的儿子。
“他身体不好得了癌,没能熬过去年冬天……”一句话后,长时间的沉默。“姑娘,带些茶叶回去吗,我卖的都是上好的龙井……”没听清他之后又说了什么,大抵是介绍龙井茶的功效,我只是注意着他摆弄着茶具的手,熟练却又僵硬。
坐在未启动的公交上,我侧眸望向半山腰同样凝望着我的茶室,心中五味杂陈。凛冬尽了,如雪般白的梨花恍然间已落满了山坡,将那间小小的茶室包裹,让我一时辨不出春色已至。周遭景色开始后移,它终是逐渐隐没在市井繁华里。直到它完全消失,我才缓过神,收回的视线落在手中崭新的包装上,“西湖龙井”几个字设计得恰到好处,再配上一旁墨色的山水画,确乎是比那塑料小袋精美了多的吧?深深吸了一口气,同往常一样将头倚在车窗上,合上眼压下心中繁杂的思绪。
不一样了。那个冬天所带走的除了一位慈祥的老人,还有多少未被听得的故事,又或者其他,又有谁知道呢?
4号作品:茶馆
作者:浙江省萧山班沈佳琦
指导老师:吴家旺
龙井茶是江南较为普遍的名茶,无论价格高低都被称作龙井;正如生活,无论是波澜壮阔还是平平淡淡,都是生活。
——题记
“啊,疼疼疼...我又被老妈揪着耳朵喊醒了。
“看看外面太阳都那么大了,还不起?”和着老妈宛如平地惊雷的大嗓门,我家土狗大黄也不遑多让,一个劲“汪汪”地吼。“起了起了。”我揉着耳朵慢慢向外走,大黄在我的脚边围着。
我是这家茶馆老板的女儿,但就算是有着这样大的后台,还是要在这样一个美好的晴天起来打工。
“你们这样可是雇佣童工啊。”我嘟都囔嚷的抱怨。耳朵不太好使的老妈这个时候耳朵却很灵,“女儿帮父母做活,怎么能叫雇佣呢?这是义务帮忙啊。”
我无意和她争辩,撇捕嘴,走到了大堂。难得的,大堂里坐满了人,不愧是周末啊。我感叹道。今天是我们这个忙碌的小城镇里一个难得的周末。小城镇面临的压力和普通人背负的压力相仿,渴望打破阶级的天花板,脱离市井的身份。一步一步向上翠爬的日子里,想要寻找到一个可以盛放自己所有牢骚的地方确实非常困难吧。虽然我并不知道作为-一个市井小民有什么值得自卑的,但如果这是大多数人的烦恼我愿意认真地倾听。这或许就是开在喧闹的街市中央的我家茶馆的意义。
天马行空地想着,我走到一个刚走进店里的客人面前。“大堂还是雅座?”说着客套话,我随意打量着眼前的客人:字面意义上的虎背熊腰,方方正正的脸上横着道刀疤。看起来就很不好惹。“雅座吧。”大汉操着一口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回答。声音听起来也是五大三粗的。不过不能以貌取人。我在心里默念。
“客人这边请。”我走在前面,心里默默想着,看这男人穿的老头汗衫和洗到发白的短裤,实在不像会在喝茶这件事上花钱的人。身后的男人走起路来大摇大摆,踏的木质地板吱吱作响。
男人很是健谈。“小姑娘,你们这装修不太好啊,地板走起来都不太稳。”说着,他用力跺了跺脚,地板上为数不多的灰尘趁机浮了起来。我尴尬的笑笑,谁来这走路还走得这么重呢。男人似平并不介意我的冷场,仍旧自顾自的说着,“一年到头难得能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还是我儿子推荐我来的……哎,你们这儿,嘿嘿,消费怎么样。”我听着,心里一惊,他一会儿可别吃霸王餐啊。我连忙开口:“还行还行,价格保证实惠。几十块钱餐饭,按着小镇里的消费水平可绝对算得上亲民了。”男人听到我的回答后,反而局促了起来,两只手老老实实贴在腿边,脚步也放轻了不少。我松了一口气。
雅座都是温柔小意的江南水乡风格,和男人粗犷的关西汉子形象实在难以兼容。大汉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么大的块头硬是缩了起来乖乖巧巧的坐在梨花木凳子上。看着眼前这一幕我心里对男人骇人形象的恐慌也淡了一些。是什么力量支持着一个文化不高的男子走出自己的舒适圈,勇敢尝试陌生领域呢?想到男人先前说过的话。我微微一笑,或许就是对子女难言有深沉的爱吧。
男人拿着菜单仔仔细细地研读过去,几乎每一道菜都要问我一下是什么,怎么做的。我看着他,就好像看着外出吃饭时我的爷爷奶奶样,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去尝试新鲜事物了,但在儿女的面前还是装出一副不感兴趣的高傲的样子,小心翼翼的在餐桌上挑挑拣冻。那点可怜的自尊心,在一个人外出吃饭时全部化为了惶恐。正如我面前的男人一样。
最后我问道:“要来杯什么茶?”男人好像终于拿到自己心爱的玩具的小孩,黝黑的脸上一下子展开了,一条条皱纹好像也被抚平了,巨大的欢喜在他的脸上盛放。他说道,“一杯龙井。”他好像回到了自己的领地,挺起了胸膛,找回了骄傲。
我了然地笑笑,退了出去。许多来这里喝茶的人都习惯点上一杯龙井。作为一种家喻户晓的名茶,龙井有他独特的魅力。碧绿的茶叶在水中舒展,香味清淡,入口醇厚。你甚至不需要专门的茶具,一只玻璃杯就足以显现出龙井的美丽优雅。江南的茶就像是为江南人生长的一一样,一样的恬淡,一样的温厚。龙井淡淡的香味就留在每一一个人的鼻尖,心里。只要手里握着一杯龙井,就好像回到了安宁静谧的田园生活。
一个穿着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急匆匆走进了这间包房,他对男人说:“爸,你怎么来了。”男人站了起来,有些惊讶又有些紧张。年轻的男子注意到了我,对我说:“一杯龙井。”
即使满腹牢骚,在下一个周末我还是会在茶馆帮忙。因为这里几乎每一-天都会发生这样温暖的故事。小镇里的人们,会像热爱龙井一样,过着自己幸福的小日子。
每一个不期而遇的温暖,都泡在龙井里。
5号作品:茶外婆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陈芷珺
指导老师:楼红维
茶外婆,并不是我的亲外婆,而是外婆家不远处的一个邻居。
她是一个瘦小的老妇人,年纪应该和我外婆差不多,也许是因为经常弯着腰炒茶,所以她的后背有点伛偻,看起来有些苍老,不过她有一头别在耳后的灰白色细直短发,纹丝不乱,显得很有精神。她的身上有一股特别好闻的香味,幽幽地,像炒茶时往上飘起的缕缕白烟,若隐若现。她不笑时仍微扬的嘴角和无论看谁都如一潭湖水般沉静的眼神,给人一种安定的感觉。
茶外婆的小屋是面向村路的两间,就是简单的两个小平屋,小屋后面是他们家的主屋,主屋也不算豪华,不是别墅,就是在这个地方你在乡下经常能看见的那种三层楼房,曾经,那主屋就像航行大海的大船,载着幸福的一家,欢声笑语常见,我们一大群小伙伴经常在那院子里疯玩,后来,院门锁了,我们便只能在茶婆的茶馆里玩了。
说是茶馆,其实就是两间平屋中的一间。
在炒茶叶的季节,门口会摆放着一口大锅,其余的日子,茶馆里也就几张木桌子,长条凳,竹椅子,供来喝茶的村人闲坐,小憩。桌上摆着的茶具,并不整齐划一,而是各式各样:有的是高高的白色瓷壶,那壶嘴像大象的鼻子长长地伸向远处;有的是矮矮的紫砂茶壶,因为时间永久了,壶身上的花纹早已淡去,像一首模糊了旋律的老歌;还有的桌上更简单,就是农家吃饭的白瓷大碗,敞开着怀抱,等待着消化一个个村人的喜怒哀乐。它们绝对称不上茶艺品,但它们个个整洁、干净,泛着幽幽的清香。茶馆的茶叶都是她自己炒制的龙井茶,装在一个白瓷蓝花纹的罐子里,抓一把,泡一杯,五块钱。
虽然家家户户都有茶叶,但村人总喜欢去茶馆里坐坐。尤其是,那主楼的院门锁了以后,茶馆里,似乎从来没有缺过人。农村人的心里藏不住事,他们喜欢像滚烫的茶水一样的热烈,揶揄懒惰的连饭碗也不端一个的儿媳,心疼被女儿打了的那么乖那么聪明的孙子,炫耀一下自家地里结出的一个一个大冬瓜,或者,在木桌上摆起“車、马、炮”的纸牌,没有筹码,但依然是赢得人欢叫,输的人长叹。温热的空气里带着茶的雾气与风,氤氲着时浅时浓的茶香,清苦而淡远,似有味又似无味。一杯茶尽,只觉涩意仍留在唇间而清香已浮上口腔。烦闷的人脑子渐渐清静下来,欢乐的人心头更多了一份明净。
茶外婆很少闲坐,总是一边忙碌,一边就近搭几句话。她总是那样静谧安详地微微笑着,眼睛里的湖就像杯子里的茶,那样沉静,风过不惊。好像她自己,从来都没有经历过烦心事一样。
春天的茶外婆是最忙碌的。
三月的茶园,就像一片绿色的海洋。作为龙井茶的重要产区,这个村子所靠的那座山,穿梭着忙碌的茶农。那微微露尖的小茶苗,慢慢探出了一个个小脑袋,在春风的抚摸下,自在轻摇。这个时候,茶婆便背着她的竹篓,每日上山采茶。午后,她背着竹篓回来,将绿绿的茶叶倒在竹匾里,嫩嫩的,簇拥在一起,完全不像茶叶那样有锋芒。茶婆的炒茶技艺很好,在这个村落,甚至在这个小城的炒茶行业里,也是有名的。她曾经代表村去镇里参加炒茶比赛,后来又代表镇里去区里参加比赛,后来又代表区里去市里参加比赛,都获得了不错的名次,村干部给她带回来大红的证书、大大的奖杯,她从来不说,也不作为资本摆在茶馆里。
在这个机器炒茶已经普遍的年代,茶外婆依然用她的大铁锅。
每当茶馆门口摆放好炉子和大铁锅时,我总喜欢放下手头的作业,静静地伫立、围观。茶婆那双长满皱纹的手,此刻仿佛翩翩起舞的舞者,铁锅是她的圆舞台,而无数攒在一起的茶叶,便是她旋转变幻的裙袂。她时而轻抚茶叶,将它们聚起;时而捧住茶叶上下抖托,使茶叶在锅壁间舞蹈;时而将茶叶压得扁平,时而将茶叶甩起,在空中交替。在如今这个机器掌握温度时间的时代,炒茶的时长已精确到秒。但她靠的是灵敏的手心,没有手表,没有温度计,没有手套,全靠与茶叶在掌心的一次次相会,她把握着炒茶最关键的时机,情绪高涨的茶叶终于发出了最凶猛的香气。
茶外婆炒好的茶从来不装在高档精美的茶叶罐里,只是最普通的茶叶袋,和茶叶一样的绿色,上面写着更为深绿的“龙井茶”三字,一包一包,叠在茶馆门口的橱柜里。找她买茶的人很多,识货的人,买过一年,便成了她忠实的用户,常常是买了今年,就预定了来年的。村里的人买了赠送亲朋好友,只需说一声“是我们村里的茶婆炒的”,对方便会特别满意视若珍宝。而这,也是茶外婆每年重要的经济来源。每到了五月,茶外婆便会穿梭在村里各个院落,给那些曾帮助过她的亲戚朋友和街坊邻居,一个信封,一小包茶叶,还有一句句郑重其事的感谢。
茶外婆家本来过着还算殷实的生活。茶外婆经营着茶馆,炒茶卖茶,柿子、杨梅、板栗季节的时候就一并售卖;老头子身体硬朗,一直做点体力活,建筑工地上做做小工,虽然辛苦,但是不抽烟不喝酒,也很有盈余。就这样一点一点积攒,造了三层的楼房,又给儿子娶了媳妇。本以为日子就像茶园里的茶树一样,一层一层攀高,然而有一天,儿子被人下套赌债高筑,不得已远逃他乡,媳妇带着小孙女也离开了这个家。蛮横的赌徒们讨不到钱,将楼房紧紧锁住,还用血红的漆在院墙上刷了大大的“还钱”二字。
老头子倒下了。那么多年的体力活都没有压垮他,但这巨大的丑闻与噩耗像一块钢筋混泥土板,一下子压垮了他。他像逃离一样,在一个雨夜,离开了这个世界。
茶外婆没有倒,她尽力将弯了的腰背挺直。因为她的为人,亲朋好友在慨叹之余,纷纷伸出了援助之手。那血红的“还钱”二字终于被清除了,但茶外婆从此锁住了院门,一个人住进了茶馆边上的另一间平屋。她说:“什么时候债还清了,再搬回大屋去。”
她不哭,也不怨,她只是更加勤劳,山头地脚,哪里都是她开拓的经济植物。
他的儿子还是没有回来,却有了消息,在遥远的城市打工,和她一起扛起这沉重的大山。
茶外婆炒着茶。
茶叶在她手下飞舞,高温是它们无法回避的历练。它们褪下了一身的柔软,有了剑一样的锋芒。
它们,最终,会熬成了芬芳的茶。
苦而幽香。
6号作品:茶未凉,人不远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曹珂轶
指导老师:方飞燕
我叫谷渡,生于二十一世纪,如今也算是个百岁老人。
二十二世纪,除了依旧东升西落的日月星辰,似再也没有我可以念旧的影子,沧海已桑田,物是而人非……
算算日子,应该已是入春的时节,因为第六次搬迁,我被安置在了太平洋边缘的一座游泳城市中,当阳光透过窗户缓缓洒下,静静地落在我的双眸之上时,我睁开眼。又是憩于茶室的一夜,我随手套了件外衣,慢慢下了藤椅。几台上,早饭已按预先设定好的准备。小室氤氲着的龙井茶香,自是也同往常一样,在玻璃杯中缓缓袅腾成一柱烟气。久驻在茶几前,一几、一壶、一人,浅酌慢品,尘世浮华……
微醺忽入故梦里。
江南旧镇,小雨未绝,亦是清明前后。孩子轻提一只细篮,荡弋在辽阔的茶色之中,似是六七岁光景。那年,他记得清楚,正是庚子年初,因为那场小小的浩劫,茶园的景色,再没多少人和他共享。不过,好在,龙井嫩芽翠得依旧,采茶的时节也踏着春生如约而至。每当此时,爷爷便该忙活起来,戴上草帽,从初阳微醺,到暮色四合,将那些茶叶填满一个个细篮,脸上总归是挂着收不住的笑意。
“小渡,来!”爷爷在不远处唤着他。即便淹没在绿意中,孩子还是摸索着到了爷爷身旁。“尝尝!”爷爷拿着一片龙井芽尖,向孩子凑了凑,“可新鲜了,咱的茶叶。”爷爷笑着,像个孩子。而孩子呢,咂了咂嘴,随即就是一阵皱眉,“平平淡淡,哪有巧克力好吃!爷爷你多吃点。”三四月的风那样暖,携着雨后的清香,和着龙井的翠郁,拂过祖孙俩的脸颊,漾起串串笑声。
茶凉人去苦涩生。
此时,他已年逾半百。几十年间,江南旧镇不复,茶园之处也已被作为新征土地设计开发;几十年间,一次次的搬迁下,他远离了故里,送走了爷爷;几十年间,唯一不变的,便是与手中一杯龙井间斩不断的情。
作为研究所的人,他至今都在学茶研茶。不断的掌握茶叶的结构机理,给予最精准的生存环境,他,想要培育出那故乡的龙井,想要找到那有着爷爷气息的清香,那至淡,却醉人的滋味。
正是如此冷雨霏霏的天气,时逢清明,爷爷嗅着龙井茶叶的清香,安详离去,如今也是爷爷的百岁忌日。虽是搬迁数次,身旁总还有些亲朋好友。在他开始品冲泡了四遍的陈年龙井时,宾客也渐渐散尽。人去茶凉,不知是否是陈茶的缘故,他的口中总有散不去的苦涩。处理完爷爷的忌日,他也不明所以,便连夜回到那茶园。茶园依旧,龙井新抽芽尖,在雨落成烟中显得更加娇艳。“最后一眼了……”,他闭上双眸,似在耳边的串串笑声,伴着茶香,渐远……
煮茶余香渡空谷。
细细想来,如今是祖孙四代。曾孙女不久前在英国出生,而他已然是个百岁老人。活了这么久,经历了多少分离,却怎么也不想把曾经的一刻忘记。
身边熟悉的人,熟悉的事,一晃就烟消云散,手中的一杯龙井茶,倒是百年不变。每日晨起,提一青瓷小壶,自培养箱中取一株新鲜龙井,踱步至屋上茶园,品淳淳清茶,透袅袅轻烟望日曛。
“有来自英国传输过来的包裹,已进行3D打印。”他将手中盏茶放下,孙女在英国从事高新技术研发,时不时会有些新鲜玩意送来。“爷爷,瞧瞧,保证比巧克力还甜!”一只细篮,散着熟悉的味道,“清明节快到了,咱的茶叶正好!”细篮里,满满都是葱郁的龙井叶……
取下芽尖,他将它放在舌尖,咂了咂嘴,至淡之下,却是久久的甘甜……
一几、一壶、一人,我久驻在茶几前,想起曾经经历的一切,就像是翻阅另一个人的故事。过客已过,一切又好像那么的熟悉;扬手泛音,祖孙间的笑声仍在耳边。茶壶之中,一盏龙井,氤氲着热气,留下了余香,却是永久……
微风渡谷,热气向四下散去。然龙井茶未凉,千百年之后,清香依旧,人皆不远……
7号作品:归来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高旭凯
指导老师:马叶娜
大巴车猛地一震,把她给惊醒了,她下意识的看了看窗外,那是在远处青山映衬下的西湖,正在早春暖阳下灵动着闪烁着粼光,“到杭州了。”她想。
车里很安静,乘客们大都是和自己来自同一个市的,但显然都是不认识的——尤其是在今年,人与人之间更是有所防备,总是带着狐疑的眼神望着对方,不到万不得已话都不敢讲——此时因长时间坐车里,大都睡着了。她转头看了看身旁弟弟的空座位,叹了口气,还是决定把胸前抱着的包放上去。
“春天终究还是来了,可惜今年的春天不太一样。”她想着。她是每年清明节前从安徽到杭州的采茶工,此刻正是坐在龙井村派来的包车上。说起龙井,她脑海中瞬间泛起一阵浓厚的茶香味,那是采茶工得天独厚、独一无二的工作福利,即使是距上次采茶已过去了八九月,别人遇见她仍然会说;“你身上好香哦。”此时她便自豪的说:“这可是龙井的香哦。”他们就啧啧称奇,拼命的吸着,仿佛想要从她身上探寻龙井茶的滋味,品味这廉价的奢侈。每每回想起他们这样子,她总忍不住发笑。
对她而言,茶更多是用以谋生。但弟弟是爱茶的,他说过:茶是春天的精灵。确实,当你站在高处俯视那一片片翠绿的茶树时,映入脑海的却是春的低语,它用龙井的味与色唤起了人们藏了一个冬天的情致,一支笔、一本书、一张椅、一杯茶,便是绝配;而当你置身于茶园中时,必将惊叹于自然神奇的造化,是它将天地的一切精华通通注入至龙井树顶端的那一束小小的、稚嫩的芽尖中,让人陷入想摘又不忍心摘的两难中。当然,她别无选择,只有采茶,才能赡养家中的老母,供两个儿子上学,对于这个不太富裕的家庭来说,每年采茶期一到,日子便有了盼头。
车开过了断桥,“断桥还是没断。”她心中想着,咯咯笑了起来,“现在游客仍然少,看来压不断喽,还记得去年……”想到这里,她不禁喉咙一紧,又止住了。
弟弟是在春节后走的,走的时候身上还带着茶香。“为什么?他和我做着相同的事,住着相同的家,为什么他出事了。”时至今日她仍然困惑于这奇怪的命运,弟弟春节前还是精神十足的,杀鸡、宰猪、剖鱼、生火做饭样样能干,对自己的母亲也是孝顺有加,村子里的老人都夸他是个好小伙……可是节后才没过几天,他却突然发烧了,医院,医生摇摇头,又医院,检查的结果是新型冠状病毒感染,她才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病呢,她只知道这个病很厉害,厉害到她才准备将把母亲接到城里去,医院那边就发出了死亡通知。母亲自然是哭的死去活来,她却哭不出来,情绪是需要时间积淀的,而她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梦,梦的终点就是弟弟的消逝,梦醒了,弟弟也没了。
弟弟是爱茶的,他摘龙井更像是种仪式,总是稍稍欠身,用手摘一片茶叶,放进篓里,再摘下一片,有时遇到成色好的,他总要举起来放到太阳前观赏半天,让阳光穿过剔透的茶叶被净化为浓郁的绿光,脸上带着敬畏的神色,然后叹口气放回篓中。他舍不得去买上千元一斤的龙井,喝着不知产自哪里的冒牌龙井,他也觉得自得其乐,没办法,攒钱嘛,他年前还说:“姐,等今年采茶攒够了钱,我就好取媳妇了。”他说着,眼睛里溢满了希望和热切。然而这一切的情趣、憧憬,已然被永远的被扼杀在这殡仪馆里的裹尸袋中,工作人员拦着母亲,不让母亲拉开袋子见儿子的最后一面,她只呆呆的瞪着眼,目送着弟弟进入火化炉,这一刻她终于闻到了熟悉的茶香,透过那袋子,充盈了她的鼻腔,她看到弟弟了,那张充满朝气和希冀的脸!——她一把抱住母亲,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不知不觉大巴已到了龙井村,又是清新的古色古香的民宅,又看到了路边等候的老雇主,又看到了那一株株清新的绿色。测完体温,扫完绿码后,她入住到雇主家的房子中,风景很好,打开窗映入眼帘的就是起伏的波浪般的列列茶树,它们排在半山腰上,和青山融为一体,她突然想到弟弟的墓后,也是一座这样生机、苍翠的青山,弟弟的丧事花的钱不少,请了道士、包了车子、买了银箔和纸钱,这样一来,家里积蓄又吃紧了,全等她这次赚回去一些,安置完行李后,她就去做活了。
黄昏时分,西沉太阳的灿烂的余晖,照到茶园上,俨然一株株金书,把她看呆了,茶香阵阵袭来,她看见弟弟了!他一面一片一片的采摘着金色的茶叶,一面向远方走去,徜徉着、快乐着,不时拿来端详着,直至天边的那轮红日,消逝在那片绚烂的日光中。
8号作品:简,静,空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陈昊
指导老师:任鑫均
说起我与西湖龙井茶的渊源,实在有些惭愧,大概就是怀着完成学校任务的心态到杭州玉泉寺逛了一通,一路上和伙伴嘻嘻哈哈,拍了几张照片就当是完成了一天的“春游”,茶道没有品到,倒是“品到”了寺中的各种小吃。
有些可笑,也有些无奈,但似乎又有些情有可原,因为茶的清淡之美并非一般人能够悟得,对于涉世未深的我们来说,未看清茶道,也就未看透人生,终究会像茶叶一样在水中沉沉浮浮,跳不出欲望和空虚。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爱上了茶这种饮品,大概是看外公喝起茶来十分享受的样子,自己也想装一装,可还是似懂非懂,喝不出个所以然。碰巧一次看到林清玄写茶的文章,才算对茶道有了初步的了解。
日本茶道大师千利林在晚年时已是公认的伟大茶师,当时掌握大权的将军特地向他求教饮茶的艺术,他只说了简简单单的一段话:“先把水烧开,再加进茶叶,然后用适当的方式喝茶,那就是你所需要的一切,除此之外,茶一无所有。”将军听了这些话,不禁有些失望和厌烦,他认为自己早已知道了这些简单的道理,千利林不过只是在应付他。而千利林马上读懂了他的表情,又道:“如果有人明白了这些道理,我便拜他为师。”
正如化妆的最高境界就是无妆一样,茶道的最高境界也是极简,但“适当”一词其实就富含深意,饮茶的方式多种多样,不拘一格,关键是看你怎么理解茶道,有人应酬喝茶故作高雅,流于形式,显得虚伪;有人把茶当水,只求一饮而尽的快感,显得粗俗;但有人在午后阳光下捧起一本《人间词话》,端着茶杯,细啜细饮,让清香在脑海中回荡,这才没有浪费茶的价值,体会了茶道之简,简中却有气象万千,此乃饮茶品茶第一层境界。
若单单是“简”一字就能概括茶道精神的话,世上也许就没有那么多学习茶道的爱好者了,也不会有日本的什么抹茶大学和茶室了,茶道的魅力远远不止于此。
茶道似乎总与禅学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小时候去过不少寺庙,看见里面的僧人不是在扫地就是在念经。其实表面上扫的是寺庙的地,清的确是自己的心,唯有境静,才能做到心静,人文与自然的和谐是环境的最高境界。喝茶也是一样,带着宁静的心态去品茶,才能品出茶的独特之香,相反,茶道的清香也会使人进入一种宁静的境界,静心就是在品茶,品茶即是在静心,二者本为一体,品茶者若能在品茶时清除杂念,完全进入茶的意境,就已悟道茶道之静,在人世中也能处之泰然,不骄不躁。
要说茶道的真谛,那非“空”莫属了。椿树花是一种极易掉落的花,有人将春椿摘下,小心翼翼的捧回家,而到家的时候花已落光,独留光秃秃的椿枝,其实这蕴含了很深的禅理。
花开花落是万事之因,随季节变动,我们无法改变;花在途中散落一地是故事的缘,也许是所谓的注定;而剩下的椿枝则是“空”,毫无价值。看懂了因缘的聚散,也就体悟到了空的美,这种美是流动的美,将一切都看得云淡风轻,也就是所谓的“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的意境。
其实“空”也并非指万事皆空,反而体现了一种对生命的珍惜与热爱,活在当下,并不是对结局的期待,而是对过程的珍视。不禁想到陈奕迅的一句歌词“我竟感觉迷失比醒觉好”。茶道之空也是如此,空甚至包含了茶本身,与周围的空气进入一种单纯自然的格局。
椿树花必然凋落,正如茶叶在水中的沉浮,一切都是注定的缘,既然无法改变,不如随缘而行。悟到了空这一层,也算是学到了茶道的最高境界。
茶道之道不在茶,而在人,在饮茶和沏茶之间,可以读懂人的渴望和自由,明白了茶道之简,茶道之静,茶道之空,也就懂得了取舍,活的更加完整。
最终我意识到,龙井也好,其他有名无名的茶也好,一世一新。
9号作品:盏中城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邹姜灵
指导老师:王觉人
“白云峰下两枪新,腻绿长鲜谷雨春。”
酽酽茶香自壶嘴氤氲而起,升腾着,升腾着,沁入早春蒙蒙细雨。杭城浸润在雨中,历史的尘埃化作细细墨粉,在青砖黛瓦上泅开,过去与现在朦胧成一片芽色的光影。
一杯小小的龙井,见证了这座城市太多的喜乐,太多的悲欢。
迎着三月的初阳,一只素手轻巧地将它从枝头拨下。它安静地躺在蓝衣姑娘身后的竹篓里,在满山茶垄之间,细细分辨着那茶歌里穿插着的一两声戴胜鸟清脆的鸣叫。碧蓝的天空澄澈,春日柔和了它的冷调。泥土的芬芳中,忙碌的不只是蜂蝶。采茶女靛青扎染的头巾一下一下地拂过竹篓边儿,那是茶歌最好的指挥棒。
晾晒,揉捻,青锅,回潮,辉锅。一次一次地翻炒,一次一次地微火烘烤,一把一把的柴禾添入灶膛,新叶一篮一篮地倾倒。师傅们的额上凝了一颗又一颗的汗珠,它却在锅中慢慢由嫩转干,将玄味、师傅们的呼吸还有杭城的春天静静沉淀。
它被盛放在不同的容器中,去向了小城的每个角落。
它在弥漫着悠悠香火气的寺院里,暮鼓晨钟,伴着辩才法师;它在热热闹闹的茶馆里边,看说书人至兴时三拍惊堂木;它在狮峰山脚,听东坡居士和二三文人吟诵风花雪月;它在学馆老先生的书案上,在学子们摇头晃脑的念书声中沉沉睡去;它在西式的小洋房内,听街上炮火隆隆;它回到西湖池畔,与十里风荷香共舞……它与墨香交融,住进了黄一正与徐文长名茶辑录的书卷页中,钻到了乾隆皇帝的笔尖,入了万千人的梦。茶香飘过宋元明清,飘过硝烟里的民国,一直飘到如今,绵绵不绝。
从歌舞升平到战火纷飞,从乱世流离到现世安稳。壶中的叶片由浮到沉,由卷至舒,几百年的光阴,整座城的故事被煮散在水中。雨过天晴色的瓷盏里,杏绿的茶汤倒映着杭城永远淡淡的天空。江山更迭了一代又一代,城中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茶香一直弥漫着,带着清香悠远的气息深深扎入杭城的土壤,安逸的希望便被留下,哪怕埋得再深,春雨一落,就能再次发芽。
不论身在何处,只要手握这一盏龙井,就能回到杭城,回到那个湖光山色中有着生苔石板巷,粉墙黛青瓦的水墨杭城。琴音起,茶香绕,朦胧的不只月光,更有琴弦上一缕淡淡的乡愁。
“院外风荷西子笑,明前龙井女儿红。”一盏清茶,泡开了香醇的韵味,泡开了悠悠的时光,也泡开了杭城中的人生百味。
10号作品:醉生楼
作者:浙江省萧山中学班陈潘玥
指导老师:诸峰
客人,你可来西子湖畔的醉生楼吃过茶水听过书?
黄昏渐近,白日西颓。你且踩着断桥下粼粼的水波,背着雷峰塔清俊的倩姿走上片刻,就能瞧见这座茶楼。
酉时光线披金带血地,将那堂前阶剖成两半,多少缱绻光阴都留滞在外头。越往里越是晦暗,新时代的华彩层层地剥去,露出旧日的钝闷沉静的茶香来。
你只管宽了心闷头往里走,如同莽撞的旅人找一个尘封已久的故事落脚。
你随便拣只位子,叫店小二来泡壶西湖龙井,说书人已经开始提腔拿调了。
“啪——”惊堂木一响,凝练的情思正如了沸水的新叶往四下散了开去。唯一把鼓了夯儿的嗓子随茶叶舒卷,升升沉沉。
你断不能在这片雾气里睡去,你断不能用鼾声敷衍故事里这个女人。
你要知道大雅大俗同根生,茶不醉人人自醉。醉生楼茶馆三百年前是个青楼妓苑。
你要知道女人的命运不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就连女人的身体也并不完全属于自己。在每一个时代,破布一样的女人活得是最长久的。
磨难不断冲刷着硬韧的部分,她从痛的蜡缩开始适应,最终像烘干的新叶被水浸润,于是那些痛就从柔顺的身上流淌过去。
她和新时代的你中间隔了好几个百年,可是始终有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在你们抗争的裙裙上。
说到头,谁不是那水中茶叶,谁不是那浪里细沙?
你有没有看见,龙井蒸腾的热气在阴劈里缓缓往上升去,左右摇荡的弧线,就是温茗儿惊动江南的妙曼身姿。
温茗儿是醉生楼里的红姑娘。
她和所有典身卖命、落难被欺的女孩子们不一样,她是自己走进醉生楼的。
(一)
崔昱生被人哈着腰迎进来。
京城来的御史中丞,一张嘴管着地方多少人的死活。他腰身板正,粗眉虎目,神色阴晴难测,走动间自有不怒自威的气派。
这个小地方的仓司做事马马虎虎,做人却很有一套。崔昱生顺路拐来杭州一趟,当晚就被带进了鼎鼎有名的温柔乡。
他对此不置可否。身在高位,有哪个是酒色不沾的?然而这小官太急,把欲望明晃晃地亮在脸上,几番客套下来,正压着闷气据下一口酒,崔昱生无意警见了大堂里一个绿衣姑娘。
她全身破破烂烂的,布料发黄毛边,没一个好处。她喝醉后一样胡乱地旋转,脚步轻盈地往二楼走。
男人们的眼睛落在她身上,粘糊糊的,有狭昵,有嫌恶,有下流的挑逗。
她全然不在意,又全然享受似的,把眉毛挑的老高,一溜儿从他们身边闪过了。
她的嗓门敞亮但不尖锐,看上去泼辣,又泼辣地讨人喜欢。崔昱生忍不住频频朝那里望去。
仓司循着他视线找去,很有些猥琐地笑起来,挤眉弄眼道:“怎么样,可还喜欢?”
旁边有个手臂丰润的姑娘笑嗔:“你看我们还不够呀?那人是个狼心狗肺拎不清的,上次可把一个大人的耳朵要下来了呢。就是个疯婆娘!”周围哄起一片笑声,一张张嘴热闹极了。
温茗儿是非传统的美人相,眉梢如蛇尾往上勾去,唇珠明显。
她的风情是动态的,几乎没有办法被定格。她静默的时候只能算中人之姿,然而她一旦走动起来,她的臀胯她的腿,她的跃动的发丝,她的手势,她的活泼的笑意,都成了惑人的美丽。
这个女人的眼角眉稍是带着小钩子的。
崔昱生起了兴致,执意要了她的名字。
温茗儿便坐到他身边来,手里提了一壶茶。
崔昱生有些新奇地看着这与她格格不入的东西。
温茗儿只是神态自若地泽水,压腕冲洗茶具,眼睫鸦羽一样密密得垂着,一举一动间像极了大家闺秀。
烧水要大火急沸,刚煮沸起泡为宜,水老水嫩都是大忌。
抵着壶底把沸水沿着杯壁注入,约四分之一处,用来浸润杯中茶叶,随即稍加晃动,提杯按逆时针方向转动数圈。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她做起来煞是好看。
席间有人惊呼:“好你个温娘子,有手绝活从来不露!”她全当未闻,四平八稳地端着身条。
茶叶在杯里舒展了。
温茗儿葱玉似的手执杯绕至鼻端,低头轻嗅一口,流畅地闻香醒茶。白瓷盖碗被奉到他手里,茶香里混杂了些女人的肉欲香气。不动声色地勾引。
崔昱生一口饮尽了。
(二)
酒尽人散场。
温茗儿打发了崔昱生,掂了掂肩头洗得变形的翠水烟纱罩,手攀着扶栏向楼上走。
二楼动静不小,一阵骚乱,两个彪形大汉夹着一个瘦弱女子,正往她身上招呼拳脚。
老鸨妈妈站在一边,从鼻子里出了一口气:“跑?债没还清往哪儿跑?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有口饭吃谁给的,你也就值这点下贱活了。”
女子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妈妈才拍手让人散了。
血和肉一团的人动了,喉咙里咕噜着,勉强撑起身子来。她突然出手,捡起了地上不知道谁落在这里的半只钏子,猛的就朝脖子划去。
温茗儿眼疾手快地踢了她手腕一下,金钏脱手落地。
女子别过眼睛。
她细长的脖颈上一线血迹,蜿蜿蜒蜒地爬下来,有一种天真不自知的、遗韵悠长的风情。她的面色发灰,眼睛里盛着绝望。
温茗儿很怜这样的姑娘。
她们是不同的天气。如果说温茗儿自己带着雨后泥土腥气的话,这个女子就是天色舒朗的月夜。
但温茗儿觉得她很熟悉,这种熟悉感紧紧地缠绕着温茗儿。
温茗儿直视她的眼睛:“你叫什么?”
“我要姓名做什么。”
“死的理由太多了,我来告诉你为什么要活着。”
温茗儿抓着她的手,带着她撩开自己的衣裙,一点点摸过身上的疤痕。
从脖子开始,一只摸到脚踝,手感嶙峋,崎岖不平,竟然没有一块好肉。一道叠一道,新伤覆旧伤,像蛆一样爬满了整具身体。你几乎难以想象这些是如何产生的。
“活下去,自己去看。”
一个救不了自己的风尘女,竟妄想着救下另一个。一株天底下最难自尊自爱的菟丝花,却在这里跟同样可怜的妹妹讲自尊自爱。
冉葭荼看见温茗儿很是凌厉地笑了一下,这一笑有一股莫名的野蛮的生力,凌凌地从眼角刮过去。
这时候的温茗儿半分妓子的气质都不见了,像春风被回返的寒潮席卷,透出一种决然的傲慢。
一种名字叫做轻视的反击。
温茗儿再问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冉葭荼。”
冉葭荼相信了这种反击的力量。
(三)
三五日后崔昱生就来了第二趟。
温茗儿还是以茶以待,一样釉质紧密的白瓷盖碗。备茶时,先在火上烤茶饼,将烤好的茶“承热”用纸囊存储,涵养“精华之气”。茶饼冷却后,将其放入“碾”中磨成末状,再将碾好的茶末放入罗、盒中筛分。
崔昱生眼花缭乱,心中微讶。
第一沸,如鱼目,气泡,微有声。第二沸,如涌泉连珠,用勺子舀出一勺,并放入茶末。等到水三沸,腾波鼓浪,将舀出的第二沸倒入沸水中止沸,以培汤花。
“唐法痷茶,世已失传。”
“你是茶女?”
温茗儿笑起来,脸上露出微郝的圆酒窝,竟有些柔软了。
“可惜没法等到春茶最好的时候了。”
“大人是要回京?”温茗儿的声音微微扬高了,尾音紧绷绷的。
崔昱生皱起眉毛:她想要跟了我?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风尘俗女罢了。
崔昱生一直觉得自己把温茗儿看得很明白。
温茗儿总是表现得馅媚,里子却有一根打不折的傲骨。她从不患得患失,和每一个作陪的客人保持着似近非近的距离,占据一个主动的位置。
她没有流过折辱的眼泪,她没有多余的柔情。
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神情,单纯与欲望交织,危险和坦率并存。这些致命的矛盾像一座秘密花园,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探索。
但秘密花园没有入口。
她是一个因为与众不同而吸引人的妓子,除此之外,什么也不是。
他面无表情地看这个总是咬着牙的姑娘手脚麻利地在他面前跪下了。
“大人去京城,可否稍上我?”
她提起这个请求的时候神情青涩,嫣红的眉眼游鱼一样地活了,含羞带怯、含嗔带怨地盯着地上石板缝里的两只蚂蚁。
像一个真正的闺房女子,一个当窗理云髮的新嫁娘。
看总戴面具的人露出真情是痛快的,也是酸涩的。他没有自大到以为温茗儿会爱上他。
崔昱生懂了,温茗儿获得过,或者至少自认为获得过一段完整的爱情。
崔昱生没有拒绝。
(四)
温茗儿生在名字响亮的江南温家,实实在在的好人家的女儿。
她在支系一众女孩子里是话最多的那一个,麻雀儿似的,身条出挑,很受人喜欢。
每年三五月份,茗儿背着竹蔑笋筐,随她大娘上山,手活儿迅速得把一芽一叶初展时候的茶叶尖尖掐下来扔进筐里。
采茶女是劳动力量,行动要比别人不受拘束地多,在乡野里都是放养。
她拣着结实的土块落脚,把草鞋提在手上,刚开始发育的胸腩含在柔软的衣料里。
那日刚落过雨,满山都是泥土的潮腥气,连温茗儿的衣角也蹭着了湿润的露气。山腰上读书声朗朗,温茗儿知道,那是男孩子们的书塾。之乎者也日日伴着她采茶的节奏,她却不曾亲眼见到过。
是什么样的呢?
她心里有无尽的好奇,等下了工,逮着机会随声音往上爬。
找到就看一眼,看一眼就回来。
遥遥见一座很结实的青瓦房,用泥土坯子细密地砌起来。她走上前,扒着窗户定睛瞧。
“温芜城——”原来是在抽背课文。
一个浓眉大眼的男孩子站起来回答。他站姿挺拔,声音清越,甫一沉吟,就对答如流。
温茗儿有些羡慕,要是我……
屋里有一股油墨香,勾着温茗儿在外面偷听了好久,看日色不早了才想到要回去。
果然这就迷路了。
受了潮的衣服变得阴冷而沉重,她不停地走着,每每好像要找到路了,每每回到原点。
天色彻底暗下来,温茗儿被树枝别了一跤,倒在地上手脚生疼,再也起不来了。
“你在这里干嘛?”
熟悉的声音,是那个温芜城!
“哎,我可是女孩子,怎么不来搭把手?你们不是最要君子的吗!”温茗儿拍拍身上的泥,作势要去追打温芜城,被他嬉皮笑脸地躲过了。
“非也非也,我却觉得女孩子要自立的好。像我娘一样,她做的事儿可不比我爹爹少!你是女孩子,怎么看轻自己呢?”
从这一天起,两个小孩子就迅速熟悉起来。温芜城下学堂早了就藏进茶山后山的小坡上,那有一块灌木稀少的地方是他们嬉游的宝地。温茗儿进不了学堂,温芜城就折了茶树枝在烂泥里比划,一撇一捺地教小学生温茗儿识字。
长大之后,仿佛顺理成章的事一样,青梅竹马,两无猜嫌,情投意合。
七八载一转眼而过,温芜城考中了功名,背井离乡追寻大义去了。
温茗儿却一直留在原地,怎么走都踏不出这一方天地。
后来指腹为婚,她收拾细软逃出来,无处谋生,倒是四处被人欺负。
守不住所有东西,总是要扔下一点的。
在温茗儿的人生剧本里,真情不是被扔下的那个。
温茗儿永远记着,逆着光冲她浅笑的那个少年眉眼弯弯,躲过她伸出去的那只求助的手,狡點道:“你自己站起来呀。”
第一次有人这样说。
于是她好像得到了莫大的力量,支撑着她从被当成牺牲品的婚约里逃出来,支撑着她从醉生楼的门槛上踏进去,支撑着她从日复一日依附男人的噩梦中捱过来。
她记得要找到自己。
(五)
温茗儿幻想过一万次他们再度相遇的情景。
年纪小的时候她想,重逢会是戏台画本,前面几回捱过,就是金玉良缘、佳偶天成。
大一点了想,或许他们会是相望无言,泪眼看花,千帆过尽多少人情冷眼,少年陪伴如雄黄入胃,温润心肠。
然而这些幻想都敌不过愈发鼓噪的现实,像隔着纱去握一阵风,越接近,越害怕捞得一场空。
确实是场空。
几年不见,温芜城的气质大变。那种少年人的朝气早已磨损不见,他的眉头紧蹙,气质深沉,和温茗儿见过的每一个大官毫无二致。
可温茗儿扮作宴会里的歌女去见他,遥遥一眼,还是一下就把他认出来了。她在飞舞的衣袖间露出自己风韵不减当年的那张脸,惴惴的睫毛如蝴蝶振翅欲飞。但她没有等来温芜城。
他的眼神轻飘飘地从温茗儿脸上略过,留下一个冷漠而高傲的侧脸。
温茗儿自觉离开了。
崔昱生没留她。
(六)
温茗儿回到了醉生楼。
醉生楼莺歌燕舞,一如既往。
她走的时候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回到这里,走到京城才发现除了醉生楼哪里都容不下她。
她茫然四顾。
谁也没来搭理她。她进了冉葭荼之前的那个房间,没见着冉葭荼,倒有一个陌生小姑娘在梳头。
她一把抓住那姑娘手腕:“冉……人呢?”
那姑娘复杂地看着她,眼神是同情。
“楼下那件下房。”
温茗儿还没进去,人已经被熏了个大跟头。
下房柴火板凳杂物堆积,一张七扭八歪的竹席瘪瘪地卷着。温茗儿踉跄着扑上去,几乎难以相信这里头还能存着一个人尸身。
很轻,很慢地提了一角,温茗儿眼前模糊了。
这昏暗如同牢狱一样的房间里,门外的光打在冉葭荼颧骨上,和妓房那只蜡烛好像。温黄温黄的,看的久了,就看出一种怨气来。
温茗儿想把她埋到院子后面的茶山下,可人死之后好像也变沉了,拖得温茗儿几乎透不过气来。
她想起来了,冉葭荼最喜欢坐的那扇窗,往外一望就是这片茶山鼓包,再往那头去就是冉葭荼的家乡。
她留了下来,却已经风华不再,三请四恳成了打扫房屋铺褥的杂工。
这些好年纪的女娃娃总是要人照顾的,她一边对她们疾言厉色,一边偷偷往她们的被角塞棉絮。
她看见她们,仿佛又见着十五岁的采茶小女,见着二十五的风情艳妓。她逐渐膀粗腰圆了,老年斑与细纹遮掩了往日年月。
她见着一批批青春少女进来,又一批批撞个头破血流死去。
像多年前一道茶,黄了皱了摆久了,那股涩意与不再新鲜的颜色质地。茶叶吸水欲坠,有不少合着渣沉在碗底。
像多少年后,人去楼已空,只有西湖龙井还在一场场山雨后新亮地淌着绿,在一盏盏茶盆里重复相似又何其可哀的命运。
后话
想到泡茶时茶叶翻滚裹卷,随水浮沉,就想写一个关于女性命运的故事,但却逃脱不出时代的悲剧结局。
写一个有一定的现代女性意识的温茗儿,发生在两性意识较早发迹的青楼之地。冉葭荼更像她的心理投射。想加支线情节,最后放弃了,匆匆结束。结果除了娘们唧唧,啥也没写出来。
供稿:萧山中学责编:墨涵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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