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市作家许冬林中篇小说《扬州月》刊于《小说月报·原创版》年第9期。
扬州月(节选)
许冬林
每个家族的故事,都是一段辗转起伏的乐章。在扬州的运河边,在安徽的长江边,我的姑婆茉莉女士,与我,隔着时空之水,演绎一曲生命二重唱。
1
等到月半,月亮蛋子长团了脸,江水噗地涨上来,湾里的船就要起身了。谢馥春香粉铺后边的码头边,春生叮嘱茉莉要记住了日子。
茉莉长得瘦怯怯的,一张鹅蛋脸边,拖着两根粗黑的辫子。在长街上做点小买卖时,惯常打扮是一件豆青色斜襟上衣,下配赭色长裤,底下一双青布鞋。又瘦又白的茉莉,不做买卖的时候,静静坐在窗沿下帮婆婆干活儿,总像个没有血色的假人,只有搽点胭脂她才会活回来。
运河边,茉莉傍着春生,低头看见月亮的倒影浅浅的,豆芽似的刚刚生出来——黄昏渐深。她咬着几根辫梢的发丝,似在用力做下某个决定。春生说完,团着掌心在茉莉面前晃。
好香呀!茉莉道。
可没有茉莉香……给你买的胭脂哦。春生展开手掌,是谢馥春家的胭脂,白瓷外盒上青花一朵。
过几天就走了,还买……茉莉白了一眼春生,却也伸手捏过小巧的胭脂盒,打开了贴近深嗅。
我怕万一……万一这一回你走……走不掉呢。万一走不掉,这盒胭脂不知够不够你用到明年春分时节呢。春生嗫嚅着解释。
你不在,我不用。茉莉说着,将胭脂盒又放回到春生手心,不觉将含在口里的发丝轻轻噗出口外……
秋月升起在运河之上,离墨色的屋脊与院墙渐渐远了,像船儿起了航。夕晖的余光早已烧尽,化作暮霭水汽袅绕在堆满木材、皮货、煤炭之类的货船之间。
我得赶紧回去了,不然又要找来。茉莉说着,从春生肩边心慌慌起了身。临走,塞给春生一包熟菱角。
哎呀,胭脂还没带上呢。春生起身来追茉莉,茉莉已经闪进了黛色的巷子里。
春生握着小小的胭脂盒,远远立在运河边,不敢深追。他仿佛听见了深巷里“茉莉——茉莉——”的叫唤声。是茉莉的婆婆在骂?还是她那半瞎的小叔子在寻她?
春生提着一袋熟菱角回到船上,风灯已经在船头挂起来,灯下坐一圈人在喝酒,水面不时泛起水花,应是鱼儿在争食船工们弃下的菜屑。春生进了船舱,将胭脂盒塞到自己的枕下,然后提着一袋菱角到船头,哗啦倒在矮桌上,给众人充当下酒菜。
春生,又去会小寡妇了?一个船工一边剥菱角,一边嬉笑着问春生。众人哄笑,都望着春生。
什么小寡妇?人家一个才十七岁的姑娘,寡你个头!春生喷回去。
那十七岁的姑娘跑起来,辫子比人还长,剪下来,能给我们当缆绳用。一个船工接口道。
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船头又一阵笑声。
清白的月亮越升越远,月光和着风灯的光扑簌簌落了半河,水底仿佛起了火。两岸的城郭、街衢、屋舍的墨色倒影都在这火里成了灰。
“金黄麦那个割下,秧呀来的栽了。拔根的芦柴花花,洗好那个衣服桑呀来采……”
岸上的酒楼里,扬州小调的吟唱伴着丝弦之音,一句一句飘到了船头上。
春生酒酣,睡倒在船头,夜风吹拂,只觉酣畅,不由得也跟着吼唱起来:洗衣那个哪怕黄昏那个后呀,采桑那个哪怕露水湿青苔……
今日秋分。
朋友从国内来,在他的宾馆房间里见面,喝着他带来的龙井茶。
我说,这龙井怎么飘着一丝茉莉香呢?
朋友笑道,有吗?我没闻到啊,是你心想着哪位茉莉姑娘吧?莫非有初恋在国内至今不忘?
我道,别扯了,我姑婆名叫茉莉。
朋友忙道“失敬失敬”,起身给我续水。他兴致很好,十多个小时的飞机,此刻依然胸膛挺得像城墙般牢固,看得出,他活得舒展得意。人到中年,精神再造一个人的骨肉貌相。
朋友说起他的城里高层、乡下宅院、汽车和孩子、主办过的高端论坛和参加过的高端会议,似乎生活也是一杯极品龙井。我目光低到杯沿,想起自己二十年前初到美国,租住地下室,上班在三十几层的高楼上,每天像太阳一样,黄昏落到地底,黎明后又升到天空。怕人鄙夷,默默用力将自己的英语发音从英式调整到美式。在纽约工作了五年,不甘心,又跑到加州,又几年再换地方。
我说,一朝出了国门,就像得了习惯性流产,从此每到一地只三五年就会挪窝儿。朋友笑道,国内的朋友每小聚就提你,你丫被大家忌妒得坐立不安了吧。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我起身告辞。朋友殷勤送至一楼大堂。
我寻到自己的车,开出宾馆。街道空旷,偶尔有人影飘荡。我很少一个人晚上出来,这回发现夜晚像高楼一样也是一层层搭建的,黄昏是凌乱的第一层,晚上七八点钟是热闹的中层,九十点钟是黄金白银般的中高层,到子夜时分便是高处不胜寒了。这样想着,就到了一处草坪边,草坪尽头是一片浓墨似的林子,里面传出萨克斯的乐音。
谁这时还在练习乐器?是爱好?还是要考试?细一听,我浑身一个激灵,曲子竟是《茉莉花》。
我将车子泊在林子一头,开了半扇窗,熄了火。“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此间况味,颇近张继的《枫桥夜泊》。林子里,一个高大的人影立在树下,看不清是否是华人。
我的脸有点痒,我摸了摸,似乎是湿的。难道我流泪了?我一直怀疑自己人到中年,却得了林黛玉那样迎风流泪的病。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在扬州大运河边的一个巷子里,白发的爷爷从谢馥春日用化工厂退休回家,在院子里养了十几盆茉莉。那时我常帮他从运河提水,爷爷一边给花浇水,一边跟我念叨,你太爷爷害痨病,太婆婆养不活一窝的孩子,所以你茉莉姑婆三岁就被送到林家做童养媳,换回来两担大米,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可苦了你姑婆……那时,爷爷给茉莉花殷勤浇水,就仿佛在疼惜他的茉莉妹妹。许多个夜晚,我是在爷爷哼着《茉莉花》悠扬的小调中模糊睡去。但,我只在两张照片上见过茉莉姑婆,一张是她在扬州东关街上拍的,那时她看上去还很年轻,一张是她中年的照片,穿着深色褂子,不男不女的,从芜湖那边寄到我们家的。两张照片里的人,像两个人。
2
茉莉还未到家,就见巷子里她小叔子拄着棍子往外走。茉莉提着空篮子飞身穿过巷子,边跑边道,我回来了!
小叔子便定住了脚步。他视力不好,个子又矮,不论白天和晚上,出门总随身带根棍子,棍子上端被他的手掌磨得发出黑亮的光泽来。
茉莉进了门,飞快扫了一眼婆婆,忙将自己卖菱角换得的一堆零碎小钱捧给婆婆。
多少?
我没来得及数。茉莉低声道,我想赶着回来做家务,一卖完就跑回来了。
嗯,那放这吧。到处要用钱,立冬前,我得把你和老歪的房间布置好。婆婆一边数钱一边计划着。
茉莉立在旁边,咬着辫梢没说话。婆婆说的老歪,就是茉莉的这个杖棍行走的小叔子。
婆婆数完了钱,进里屋去藏钱,回头见茉莉还在客厅没动,忽然怒道,你钉桩上了?怎么半日不动!厨房还不收拾去!
茉莉不吱声,忙进了厨房。婆婆不说点灯,她便不敢点灯。茉莉就着天窗漏下的一点月光,囫囵着将婆婆和老歪吃剩的一点稀粥喝完,接着将锅碗摸黑洗干净。然后给婆婆打洗澡水,擦背。
黑暗里,婆婆的声音也像被水洗过,凶悍暂时滤去,半低的嗓音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婆婆坐在盆沿边,说道,茉莉,我养了你十几年,你就是我家的人了。别听你哥撺掇——将来这些房子、田产,都是你的。我两腿一伸,一桩东西都带不走的。
茉莉忙道,我有大半年没见我哥了,我没听他……
婆婆道,嗯,谅你也不敢。你记住一句话,你生是林家人,死是林家鬼。我养了两年的畜生别人都休想拎走,何况是我养了十几年的一个丫头,老娘的东西谁敢动!婆婆说过,便起身出澡盆,抽出茉莉手中的毛巾来擦身上的水珠子。茉莉便去倒洗澡水。
帮婆婆洗过澡,又等老歪洗过了,茉莉才洗。洗过也不上床睡,一个人在院子里就着月光搓洗衣服。
月光下的院子里,蛐蛐儿的叫声一波落了一波又起,它们像坐在船上吹拉弹唱,迎娶新娘。茉莉想到半个月前,在街上卖菱角遇到在谢馥春作坊里放工回家的哥哥,哥哥在她脚边停下了,安慰她说正在想办法,但茉莉知道哥哥其实没有办法。除非哥哥带着她逃走,逃离扬州,否则她善良老实的哥哥永远不是她骁勇善战的婆婆的对手。但哥哥上有老,下有小,如何为了一个已做了林家十几年童养媳的妹妹抛弃家小呢?每一回,哥哥见了茉莉,安慰过后,总会叹息一声,要是我们的书堂姑爷不出事就好了。
闭眼想想,茉莉对书堂的印象已渐模糊。书堂大茉莉六岁,他离家到杭州读书时,茉莉才九岁,其后只在寒暑假才回来,回来也只待在书房里读书写字,吃饭时,他们俩不同桌不同时。及至茉莉十三四岁,明白了书堂是她将来的丈夫时,羞涩令她从来没有正面好好地看书堂一眼。他暑假回家,她将自己养的一盆茉莉悄悄放在他的窗台上,茉莉正开花。她悄悄观察过,他开窗,探身看了看茉莉花。
说起来,那时婆婆还并不太凶。婆婆和书堂还有老歪,母子三人在餐厅吃饭,茉莉在厨房里,配合着吴妈做活儿,她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也有欢喜。何况还有吴妈在旁边念叨,茉莉,看书堂少爷的风度,林家要再度荣耀了,吴妈将来可要沾点茉莉的福气啰……
可谁会想到,书堂在杭州一毕业就上了战场,一年后就传来阵亡的噩耗。这些年,为了供书堂读书出人头地,运河边的稻田已是卖了又卖,全指望将来书堂收回来呢。书堂是家道中落的林家最后的体面和希望。
书堂走了后,婆婆就一日日凶起来。最凶的那一日,是茉莉的哥哥来领茉莉回家的那一日,既然书堂已不在,这个还没圆房的妹妹总不能做一辈子寡妇吧。哥哥还请了谢馥春的二掌柜出来帮忙说话。
但是,婆婆凶起来就是一道闪电,就是一把亮晃晃的刀,所向披靡。她发狠说,谁要是拐走了茉莉,她便要将人家祖宗八代的棺材板一块块抠出来。
是的,走了书堂,还有老歪呢。
茉莉嫁老歪,鲜花插牛粪。
从此,老歪被婆婆教唆着,日夜看守茉莉。他先前在东关街跟人学摸骨算命,现在也不学了。他唯恐茉莉被人抢走。
茉莉搓洗完衣服,起身泼了水,蛐蛐儿的叫声像是被扎紧的口袋倏地收住了,然后又哗地从另一头泄出来,叫得越发欢了。
夜晚比白天还要光明热闹呢!茉莉抬头看看月亮,月亮像加了厚底的白盘子,越发牢固了。茉莉轻轻吁口气,秋夜的空气甜丝丝的。
妈,我去河边把衣服清一下,明早起床就要去塘里摘菱角。茉莉靠近婆婆窗口轻声说道。
那叫老歪陪你去。
不用了妈,明早我和老歪都要起早干活儿,就让他先歇吧。再说,月光好得很……
茉莉说着,就提了一桶衣服出门,经过院门外的那块大石头边,茉莉蹲了身子,抓起抹布将大石头擦了一遍。大石头是祖上传下来的,立在门外多少年了,茉莉也不知晓。石头上镌刻的两个红色大字“林宅”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黑紫色。
茉莉擦过石头,便往运河边走去。月光下的运河,空明静寂,一切都像河蚌在水底孕育珍珠。空气里远远飘来扬州小调的声音,声音轻得如同落花。
茉莉捞了捞水,又捞了捞月亮,月亮晃了晃,又不动了,像拴在了河底。茉莉张开胳膊在河水里用力摆动衣服,月亮便晃得像风里的檐下铃铛,仿佛风雨将至,世界要天翻地覆。
洗完衣服,一上岸,茉莉才发现老歪不知几时已来了,他捏着根棍子,蹲在地上,宛若一个破旧的咸菜坛子。
茉莉也不说话,提了衣服径直回家。老歪也不言语,起身拄棍跟在身后,木棍敲击路面,发出“当——当——”的声音,仿佛一长串圆溜溜的眼珠子。
波士顿有个江苏同乡定期小聚的酒会,我因为行踪不定,参加得不多。同窗回国之前,我特意抽时间领他去感受一下。每次参加这样的酒会,我总有一种偏安一隅的淡淡忧伤。大家交流着各自的近况,谁若有从国内带来的酒或茶,都会郑重打开共享,然后说着说着,又扯出来一堆旧事。
这一回,我领着同窗,给一位江苏同乡介绍,国内来的同窗好友,带了不少极品龙井来,馋不馋?要赶紧上门讨去哦,后天他可要回去了。
正说着,一段萨克斯曲子,宛若一带清秋白雾,从台前飘过来,水润清凉,是《茉莉花》。我一时有失重之感,整个人被罩在乐曲里眩晕了。吹萨克斯的男子,在幽暗灯下,略显清瘦的身影轻轻摇曳,摇得像宣纸上的一根墨竹。对了,就是扬州郑板桥的墨竹。这时,忽然门口处响起了掌声,一位约莫七十岁上下的男子推进来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更老的男子。
吹萨克斯的男子一边吹着,一边迎向轮椅,然后欠了欠身,继续吹着,掌声再度响起。
江苏同乡靠近我道,这是祖孙三代,今年春上才从华盛顿搬来波士顿……
我点点头,忽想起上一周的那个半夜,路边树林里也有人吹萨克斯《茉莉花》,难道是他?
今天这个酒会,既是同乡小聚,也为老先生祝寿。哦,那个,说起来老先生还是扬州人呢,走,过去认识一下。同乡说道。
我便由同乡引着,过去拜见轮椅上的老者。老者一只耳郭内塞着助听器,脸上布满黄豆大小的老年斑,但精神尚佳,另一只耳郭没有,使得半边脸像被切掉一小片。
我一边疑惑着,一边上前躬身,江先生好!我是扬州人。
我特意将“扬州”两个字提高了音。老者的眉似乎提了一下,然后扭头看了看他推轮椅的儿子。他儿子指了指我,欠身到他戴了助听器的左耳朵边道:也是扬州人!江老先生听过点了点头,看着我,又张开怀抱,我便上前和老者拥抱。这一抱,我像儿时抱住了爷爷,眼泪差点出来了。我的爷爷,一个国营日用化工厂的老职工,若活到现在,也和轮椅上的江老先生一般年纪吧。我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忙及时调整,然后向吹萨克斯的男子竖起了大拇指。没想到江老先生也朝他孙子竖了大拇指,然后和我相视一笑。
酒会上告别江老先生时,老人家嘱我去看他,我点点头,但我并没有去要老先生的住址。酒会一结束,便随同乡去劫同窗带的龙井了,然后又陪他们聊了几个时辰,看样子他们似乎有了合作的意向。
只是,连我自己都意外,我竟然随同窗一道回国了。一帮混得风生水起的旧时同窗,将接风的酒宴从飞机落地的上海,铺到南京,再到故乡扬州,我后悔跟随同窗坐同班飞机回国,一路招摇,搞得我像隋炀帝似的。
同窗问我回国干什么,我说看我爷爷。他说你爷爷真是高寿。我说爷爷今年若在刚好九十二岁了。
那你的茉莉姑婆呢?
比我爷爷小三岁。若在的话,八十九岁了。
关于我的接风宴,不仅到扬州还没收尾,反而新一轮的酒宴又开起了头,那就是各个堂兄弟妹、表伯叔姨姑、表兄弟姐妹争相预约时间。
从前不是这样排场的。
我颇为苦恼,跟父母说。父亲说,冬至要到了,你茉莉姑婆无儿无女,一世可怜,你是晚辈,去给她上个坟吧。
在坐车还是坐船的选择上,我琢磨了半晌,决定坐船。坐船慢,行程可以拉得长一点。在国内,除了参加酒宴,我无所事事,时间阔绰。从扬州城内的游船码头出发,坐船到瓜洲,从瓜洲搭货船到南京,然后继续溯江而上,到芜湖。半个世纪前,大运河的许多船队到皖江流域乃至江西和湖北,也是这条线。我站在船头,看水天茫茫,一时恍惚,竟有时空穿越之感,仿佛回到姑婆坐船的那个年代。
作者简介
许冬林
许冬林,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安徽省文学院第五届签约作家,合肥市宣传文化领域拔尖人才,合肥市洪放文学工作室成员。中短篇小说作品发表于《小说月报·原创版》《清明》《作品》《雨花》《红豆》《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刊物。著有散文集《日暮苍山远》《养一缸荷,养一缸菱》《忽有斯人可想》等十部和长篇小说《大江大海》等。曾获安徽省政府文学奖、第四届叶圣陶教师文学奖提名奖等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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