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个陕南小镇长大,镇子的名字叫城关镇,如果你在地图上搜索城关镇,你会搜索到甘肃省文县的城关镇、浙江省开化县的城关镇、安徽省蒙城县的城关镇、湖北省红安县的城关镇......数十个红色标点在公鸡地图上四散而开。但是你搜不到我居住的城关镇,实在令人纳闷,连隔江相望的郧西“城关镇”都在地图上标记得清楚明白,唯独这岸的城关镇却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但是城关镇的人们从来不会为了这种事情感到不平,在百科中写得明明白白:“城关镇,是我国历来对县政府所在地的通称,即“县治”之意;新中国建立后,全国各地有很多县使用“城关镇”作为县治所在地(县城)的行政建制正式名称。”也就是说,城关镇的名字,有些类似于“建国”、“建军”、“抗美”、“援朝”之类的人名,所以,干嘛介意别人也叫杨建国呢?也许你的室友正在和你的大伯分享这个共和国的赐名。
于是,在城关镇,人们不在乎地拥有着雷同的名字。假如你站在清晨龙井市场的入口,呼喊你那被摩肩接踵的买菜人挤得不知去向的朋友时,也许那些中的几个人会同时放下手中的莴笋或者秤砣,齐刷刷地望向你。
名字,在我们当地的方言中,有一种独有的命名方式(或许也不是独有)。假如在过去的北方,人们出生后或许会被父母命名为狗剩子、二愣子之类的小名,南方或许会用囡囡之类的可爱叠声词当做孩子的名字。但在我们的方言中,孩子的小名常常就会用某娃子在代替,如果在普通话里大致等于“小某”的意思。
我的父亲小名叫林,所以他甚至到现在有时还会被我的大嬷叫做林娃子。我的长辈都把一位名字是康的表哥叫做康娃子,我的名字有些奇怪,不能被冠以某娃子这种带着亲昵语气的句式。这似乎是种遗憾,但是假如有人名字叫做“斯”或者“思”之类的,那对他而言这种亲昵的小名有可能就是未来人生回忆时的阴影。
在城关镇,某娃子这种名字,就像之前说到的“建国”一样多,有趣的是,他们常常是并存的。比如我的大伯就叫做建国,但他也被叫茂娃子,这一点曾让我非常困惑——明明某娃子的叫法是根据你的名字来定的呀,因此我的大伯不应该叫做建娃子、国娃子、或者建国娃子吗?
当我向我的爷爷提出这个问题时,他摇摇头回答我:“可不是这个道理哟。”
好吧,其实在我爷爷告诉我不是这个道理之前,我其实已经知道了。不是你叫什么就会被叫做什么娃子,因为我知道一个例子。
比如喜娃子,他就是一个例子。他叫喜娃子,很清楚的是,他不叫某喜,或者某喜某,亦或是某某喜。但不清楚的是,没人知道他叫什么。
为了闹清楚困扰我的问题,我曾考证过,喜娃子到底叫不叫某喜,或者某喜某,亦或是某某喜。没人能说得清楚,即使是在城关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辈子(他们几乎知道镇上每一个人叫什么、来自哪家),也支支吾吾:
“好像是叫李喜吧?是原先住在河坝的那老李家的儿子吧。”
“咋是呢?喜娃子是七几年从竹山那边迁过来的,好像姓张。”
“不是不是,他原先就是个叫花子,到处跑到去要饭,之后在城关这边留到了的。”
“哪个晓得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辈子发了话,幽幽道:“或许是个鬼也说不定。”
老人们坐在竹子板凳上,阳光被屋檐遮挡出奇异的角度,众说纷纭的身世跟空气中的灰尘一起,缓慢漂浮。
事情如此奇怪,城关镇的人们人人都见过喜娃子,都认识喜娃子,但是没人知道喜娃子姓甚名谁,从哪里来,是哪家人。
为什么呢?城关镇的人几乎知道每个人姓什么叫什么,从哪来,是哪家人,为啥喜娃子就这么特殊呢?难道他真如那个故作神秘的老头说的,是个鬼不成?
想到这里,我恨不得马上把喜娃子揪到面前来,一把拽住他的肮脏的破衣领,质问他,把他的来历统统问个清楚明白。我知道,他不是个鬼,他只不过是个烂要饭的、疯子、穷鬼、污秽的流浪汉,而不是一个没有名字的人。
说来奇怪,平日你不想看见喜娃子,他偏出现在你跟前,但当你想找他,想看见他时,他反倒不见了。
在找不见喜娃子的日子里,我倒是想起了喜娃子的事。
在我还是断腿儿的小弟的时候,我曾经跟着他们四处招摇。他们高年级的走在前面,带着他们的穿着彩色帆布鞋齐刘海的女朋友,我们就跟在他们后面,学着他们略带罗圈加外八的跳跃式走路法——不要觉得好笑,那真的是很难掌握的,要用那种走法走出傻和屌的分别,可是需要做一番研究的。
我们逃课,去烫发抽烟打台球,或者去爬山,在山顶抽烟喝酒烧一些干枯的树枝和塑料泡沫。我们定义自己为混社会,我认了断腿儿当哥哥,相当于找了后台。我为自己定位帮派军师。好歹是用脑子的,不是打架当炮灰的普通小弟,我如此安慰自己。
在我当断腿儿的“帮派军师”的日子里,我算是第一次认识了喜娃子。那次,我跟在断腿儿后面,他和女朋友以及兄弟伙们吃完烧烤喝完酒,要去绣屏山上玩。我知道,“去绣屏山玩”的意思就是去绣屏山上打野炮,他曾跟我展示过那些他扔在山路边树丛中的避孕套,并且许诺,等我再混几年,也会有这一天的。
断腿儿和兄弟伙们都喝了酒,当他不能再用标志性的屌不甩的外八姿势走路了时,你就知道他醉了。我们当然知道断腿儿醉了的时候是更千万不能惹他的时候,可惜喜娃子不知道,他竟然就这么走进了断腿儿的视线范围。
之后的情景是:断腿儿拿着半块空心砖,岔开腿跨站在喜娃子身上,喜娃子的马尾巴头被扯开,血让污糟的头发结成块黏在头皮上,像只狗一样侧躺在居民楼二楼的地板上,这时我第一次看清了喜娃子的脸。怎么讲呢,他长得像MTV里的藏民,再加上他的长头发和肮脏的大衣,简直就是活脱脱的容中尔甲。在我观察喜娃子的时候,断腿儿叫了我一声。突然,他的脸上突然有了两点凌厉的光,他睁开了眼睛,直勾勾地瞪着我,我的心里咯噔一下,感觉他像个恶鬼。
回到不久之前,在醉酒的断腿儿看见喜娃子的时候,断腿儿就像豹子接近猎物一样,悄悄向喜娃子靠近,之后突然飞起一脚,踢在喜娃子的背心,喜娃子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仰面摔了下去,但他几乎立马爬了起来,摆出阵势准备反击。他看见地上的空心砖,怪叫着捡起来,把砖头抡圆了举在头顶,作势要砸死断腿儿。但断腿儿没有躲,而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径直地夺下了砖头,喜娃子见状扭头就跑,断腿儿攥住砖头,异常快乐地追着一瘸一拐着狂奔的喜娃子。
喜娃子跑进了路边一栋三层的居民楼,他像受惊的野猫一样躲在二层楼道的煤箱里。断腿儿不疾不徐,从煤箱里揪猫一样揪出满身煤灰的喜娃子,这时喜娃子发出了震人心脾的尖叫,叫声像是汛期的洪水警报,但带着哭腔。居民楼的住户打开了门缝,探了一眼又悄悄关上,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唯有尖叫声响彻楼道。
令我宽慰的是,喜娃子之后并没有来找我麻烦,毕竟一个流浪汉凭什么来找我的事。但是他应该记住我的脸了,或者知道我是谁了,我当时惶恐了好几天,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却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就是敌在暗我在明,我活活暴露在他的面前,我跟无缘无故打他的人是一伙的,我幻想了无数次喜娃子会在什么时候在哪里用什么武器来堵我。那几天我出门时都会仔细观察有没有可疑的身影尾随。
几天后,当我终于相信喜娃子应该不会来了的时候,我却并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害怕了,因为我担心喜娃子会不会就那样被打死了。
那之后喜娃子消失了一阵,又一次见到他时,是在人民路。
那天我被妈妈拉着去超市买米买油,我要帮我妈提油提米,不然她一个人提不动。当我们回来时,我们看到人民路的县政府门前围了一大圈人,我们以为是卖艺的人或者是理由新奇的“乞讨者”(乞讨者跟叫花子太不一样了),我和我妈提着手里的东西伸着脖子凑上去观看。
我看到喜娃子时又惊又喜,惊的是他竟然又回来了,喜当然是喜还好他没有死掉。不能让他认出我来,我这么想着,顾不得手上的一桶油,我第一时间把脖子上的口罩拖到了脸上。当我定神看他在做什么时,我发现喜娃子竟然是跪在地上在写粉笔字,最让人惊讶的是,地上的字不仅整齐得如同切好的卤水豆腐,而且写得优雅俊秀,如果我那因为擅长书法而被提拔的爸爸来到这里,他也不得不承认喜娃子的字是练过的,而且练得很好。
我看着地上画龙一样的字块,想认真辨认他写了什么,可惜那时我看不太懂繁体字,只能认得几个“在共XX毛主席领导下”“年高考”“顶替”“窦娥冤,冤不及吾也”这样的字句,串在一起也猜不出意思,但意思不重要,我当时只想知道的是,喜娃子有没有在地上写出落款——连我也知道喜娃子这是在写一个正式的东西,正式的东西都得署上自己的名字。我问妈妈,地上写的是什么,她径直拉着我走掉了。我没来得及说话,油桶都还没提稳,听得人群中发出一阵骚乱,我一边被我妈拖着,一边奋力地扭头回头看,只看见喜娃子被几个穿着绿色制服戴着眼镜的人大声呵斥,他一声不吭,继续在地上写字,口中念念有词“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绿色制服看他不听,冲到喜娃子面前,一把把他像揪猫一样揪了起来,他的粉笔落到地上,被绿色制服的黑皮鞋踩了个粉碎。这时我的头被我妈扭了回来,她斥责我说小孩子不要老爱凑热闹,迟早会惹出事来。尽管我的头被扭了回来,看不见喜娃子被怎么了,但我清清楚楚听见县政府、人民路,也有可能是整个城关镇上空响起一片汛期警报,带着哭腔的那种。
之后,喜娃子毫无意外地消失了,再次见到他,就已经到了某年春节了。
某年春节,我回到老家。过去城关镇的春节不是很热闹的,人们都在家里,中午吃年前包好的包子饺子,下午就去各个亲戚家里吃饭、打麻将。但是那一年的春节,城关镇政府组织了一次春节庆典活动,其实就是让各个单位排练一些舞蹈,在初一的早上从政府出发,沿着人民路一边走一边跳,直到绕城区一圈为止。
我本无意参加或者去围观这种活动,但因为我妈也是这次税务局的表演人员之一,我被她叫去给她拿衣服送水。因此,那年初一,我难得地起了个大早,提着我妈妈的衣服和茶杯,跟着游行表演的队伍。
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队伍由不同单位的人组成长短不一的方块,每个方块内是统一服装的表演队列,队伍的前排是鼓号队——其实也就是锣、鼓、镲、唢呐这些乐器——在跨擦跨擦地在进行着伴奏。
我跟着我妈所在的队列,她们在表演着类似于东北秧歌一样的舞蹈,那是她们经常跳的广场舞,因而驾轻就熟。我跟着队伍,一路走着,因为城关镇的城区非常小,其实就是沿着山脚围起来的一小片盆地,所以整个表演虽说是要绕城关镇一周,但也不过半个多小时而已。
咚咕隆冬咚咕隆冬,没多久就快到了终点县政府,妈妈应该很累了,可她没有丝毫的懈怠,我走在队伍的最后,想着一会把热茶和衣服快点递给她。
队伍停在县政府门口时,县委书记等人来了,他们站在县政府的九级黑色大理石台阶上,站在高大的由两根大理石柱子撑起的欧式门廊下,代表政府进行讲话。
领导的讲话一如既往地漫长,而我担心提着的茶会不会凉掉,因此当听到领导说出“祝大家春节快乐、万事如意!”的时候,我不禁随着人群发出一声欢呼!
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表演队伍开始进行最后一次的压轴表演,我看见包括我妈妈在内的所有人都使出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把秧歌舞全力甩开,在每一个动作上都力求最美最好,前排的锣鼓声伴随着敲锣老汉滴下的汗珠,在此时也达到了音量与气氛的最高点。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喜娃子。
他在人群的最后,那一刻只有我看到了他。长马尾在春节的冷风中上下飞舞,我看见他的脸上化了污糟的妆,眼影和口红都像雪里的炮子纸皮那样鲜艳。他穿着一身本是鲜绿的棉袄,上面沾满了结成硬块的泥,最引人瞩目的是他腰上的那只船——一只真正的,崭新的,被漆成大红色的旱船。他双手持着旱船的两沿,手捏成兰花指模样,随着锣鼓一上一下地跳跃着浪扭着,他的脚微微踮起,时而交叉时而旋转,如同在花丛间飞舞。
锣鼓喧天,人们都在狂欢般起舞、鼓掌,喜娃子在人群最后玩船。表演的队伍跟着锣鼓的节奏舞蹈,喜娃子的船却自己浪荡。
当喜娃子朝着我骚媚地笑的时候,我看到他的脸上,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可怖的真实的快乐。
从那时起,谁还关心喜娃子到底叫什么呢?
透明季风赞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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