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茶被分为六种,即绿茶、红茶、青茶(乌龙茶)、黄茶、白茶、黑茶。每一种之下又细分为几个种类,如绿茶即有蒸青、炒青、烘青、晒青,其中的区别不是产地的不同,而是制茶方式的差异。不过这是现代的事情,在唐朝则只有绿茶,似乎以蒸青为主,这种情况大约一直延续到宋朝。
陆羽《茶经·三之造》中说,“晴,采之,蒸之,捣之,拍之,焙之,穿之,封之,茶之干。”说的就是做蒸青绿茶的过程。其大意为,采摘青叶应该在天气晴朗的时候,然后用蒸锅来蒸那些采回的茶树叶子,再把蒸软的树叶捣成糊状,又将这些糊状的东西用手拍打成饼,烘干,用绳子把这些茶饼穿起来,加以包装,茶也就做好了。把采回的青叶用蒸气来蒸,不只是使其变软,也是为了去除树叶的青草气,谓之“杀青”,是茶叶加工中一道重要的工序。我们由此可知,唐朝时候人们所喝的就是蒸青的如同饼子一样的茶。如同其他好东西一样,是要献给皇帝的,唐朝时候的贡茶就有湖州的顾渚紫笋、常州的阳羡茶,名山的蒙顶石花几种,这些茶现在仍有生产,但已没有了昔日的名声。
现在的茶叶当中,似乎以西湖龙井最为有名。每年春茶上市之际,北京的报纸都会有新闻报道,去年三年二十七日《北京青年报》就刊登一条题为《头茬“西湖龙井”首日到货即告罄》的新闻,说“昨天早晨8点半,头茬23.5斤的‘西湖龙井’在老字号‘元长厚’茶庄露面,每斤售价高达元。截至记者发稿,首日到货的头茬‘西湖龙井’全部售罄”。细思之下,我们大约可以猜到,西湖龙井颇为难得,茶庄进货想必都是整数,这一次却有半斤的零头,大概茶农只产了这么多,被茶庄尽数买来了。照物以稀为贵的说法,一斤茶卖到八千元也就不算奇怪了。
西湖龙井之所以“稀”是因为产地小,只在浙江杭州西湖附近的狮峰山、梅家坞、翁家山、云栖、虎跑、灵隐这几个地方出产,据一九三二年《中国实业志》统计,抗日战争之前,狮峰、龙井、梅家坞一带每年产龙井茶约25吨,产量最高的年份也不过60到65吨。新中国成立以来,产地渐有扩大,至一九九五年,产量达到了吨。这大概已是尽头,因为那个产地不能无限地扩大。只要离前述几个地方稍远,茶的味道就会差了不少。这种情况在农产品中并不少见,我的故乡山东有个叫章丘的地方出好大米,但必须是当地百脉泉所流灌的稻田所产的才行,据说这样的稻田只有几十亩,就是当地人也很难吃到。这在农业生产中有一个专门的叫法,原产地产品。
由于文献资料的缺乏,西湖龙井今天的样子究竟成于何时还很难确定。不过西湖龙井是炒青绿茶,其杀青、干燥都是在锅里炒菜似的炒成的。虽然唐朝的绿茶如陆羽所说的多为蒸青,但炒青也是有的。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说:
山僧后檐茶数丛,
春来映竹抽新茸。
宛然为客振衣起,
自傍芳丛摘鹰觜。
斯须炒成满室香,
便酌砌下金沙水。
……
新芽连拳半未舒,
自摘至煎俄顷馀。
分明地告诉我们这茶是炒成的,只不过喝的方法与蒸青同样是煎即煮,并不像现在的泡茶喝。
西湖附近产茶很早,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中便说:“盖西湖南北诸山及诸旁邑皆产茶,而龙井、径山尤驰誉也。”只不过这里的“龙井”是产地名而非茶名。至明末,彭松贻的《采茶歌》里说:“龙井新茶品价高,杯中瓣瓣立周遭。不逢清客休轻试,辛苦担泉下虎跑。”这里的龙井似乎已经是茶名而非地名了,茶叶泡在水中片片直立,正与现在所产西湖龙井泡后的样子相同,只是不知道干茶的样子是否是扁平的。
唐朝虽已有了炒青,但大量出现却是在明朝,其形状也有多种,如长条、圆、直针、卷曲,西湖龙井则是扁平形状的。直到清末民初徐珂所著的《可言》中才说:“茶之叶,他处皆蜷曲而圆,惟杭之龙井扁且直。”大约就是《中国名茶志》中所描写的“形似碗钉,扁平光滑,尖削挺秀,大小匀齐。”碗钉现在很难见到了,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但消失的时间并不久,上世纪七十年代还是很常见的东西。那时因生活穷困,家中的碗如果并不是摔得粉碎而只是破裂,是舍不得扔掉的,要找走街串巷的小炉匠来鋦。鋦碗(缸、罐、坛等陶瓷类容器也都可以鋦)所用的就是碗钉,是用铁制成的,扁平,两头尖而中间较宽,长不足半寸,西湖龙井干茶的形状与其相似,只是颜色不是铁黑,而是翠绿或嫩黄。
据说龙井在清雍正年间已是扁形的,但芽叶仍是分岔的,称为狮耳形、蝴蝶形,至民国初年,即《可言》所记之时才讲究外形的光直。由此可知其加工技术是逐渐形成的。
现在的西湖龙井须在清明前采摘嫩芽,故称明前茶,一公斤的特级龙井茶需七至八万个茶芽。谷雨前采摘者品质稍差,称为雨前茶。青叶先要摊放,之后筛分,以便依据大小分别炒制。炒制用专门的铁锅,以手翻炒,有抖、搭、塌、捺、甩、抓、推、扣、压、磨十种手法,视芽叶之大小老嫩相机使用,稍有不当便会影响茶叶的品质。炒锅的温度最低时为六七十度,最高时可达一百度,手碰到锅上便会烫伤,但高明的炒茶人手既不会碰到锅,而能让青叶在锅中翻转、成型,真可说是神乎其技。第一次炒制称为青锅,炒完的茶叶出锅后摊薄回潮,晾凉,之后还要再筛分一回,筛分后的茶叶须回锅再炒,称为煇锅。炒好之后还要再摊晾,簸去黄片,筛去茶末,茶叶才算制成。
这种加工的工序和技术非一人所能完成,当是历代茶农不断尝试、改进、传承才慢慢成为今天的样子。到明朝后期,大约是因为龙井的加工技术尚未成熟,此茶并不被看作是最好的。袁宏道(—)《龙井》一文中说“余尝与石篑道元子汲泉烹茶于此。石篑因问龙井茶与天池孰佳。余谓龙井亦佳,但茶少水气不尽,茶多则涩味尽出,天池殊不尔。大约龙井头茶虽香,尚作草气,天池作豆气,虎丘作花气,惟岕非花非木,稍类金石,又若无气,所以可贵。”岕指罗岕茶,产于江苏宜兴与浙江长兴两地之间的罗岕山。天池茶产于苏州天池山,虎丘茶产于苏州虎丘。
龙井茶的名声大约是在清朝达到顶峰而延续至今。乾隆下江南曾几次到过龙井,专为龙井茶写过四首诗,《观采茶作歌》两首,所写为采茶、制茶,其中有两句是:“西湖龙井旧擅名,适来试一观其道。”可见是早就知道的。《坐龙井上烹茶偶成》云:
龙井新茶龙井泉,
一家风味称烹煎。
寸芽出自烂石上,
时节焙成谷雨前。
何必凤团夸御名,
聊因雀舌润心莲。
呼之欲出辩才在,
笑我依然文字禅。
“凤团”指宋代的龙团凤饼,是极名贵之贡茶,因压制磨具上有龙凤图案印在茶饼上而得名。乾隆认为龙井茶炒锅龙团凤饼,即是称其为天下第一。乾隆大概颇喜欢喝茶的,所著茶诗有几十首,惟写龙井茶有四首,是其中最多者,可见对龙井的看重。
民间尚有“十八棵御茶树”的故事,也是说乾隆御龙井茶的。故事中说,乾隆到杭州狮峰山下的胡公庙,庙前有十几棵茶树,山上正有乡女采茶,乾隆便也学着采了一把,恰好此刻太监报告太后生病,匆忙之中,乾隆便把茶叶揣进怀里,赶回京城去了。皇太后只是积食上火,致两眼红肿厌食,乾隆近身请安时,太后闻到他身上有清香味道,问是何物。乾隆这才想起在狮峰所采得茶叶,掏出来看时已经干了,那清香的味道正是干了的茶叶散发出来的。太后便说,我正好嘴里没味,泡一杯来清口。不想喝了三杯之后,病症就全消了。乾隆便即刻下旨,将胡公庙前的茶树封为御茶树,每年所采得茶叶专门进贡给太后。据说胡公庙前至今仍有十八棵茶树,但得名的原因是否确是因为治好了皇太后病的就不得而知了。
民间传说中讲述茶作药用,且疗效神奇颇多,《清茗拾趣》一书中此类故事就不只一篇。古书中也时有记录。陶弘景《杂录》说:“苦茶轻身换骨,昔丹丘子、黄山君服之”。《壶居士食忌》:“苦茶久食羽化”。除上述两则外,类似的尚有不少,但其不可信为实有则相同。
西湖龙井的名声似乎确也与其成为贡茶有关,但其根本在品质,现在有“色绿、香郁、味醇、形美四绝”的说法。龙井茶确也有“色绿”者,但狮峰龙井颜色微黄,俗称糙米色,其茶汤自然也不是绿色的。“香郁”只是说香气浓郁,究竟到了什么程度却不知道,香气与别的茶有何区别也未说出。“味醇”是说它滋味纯粹,没有其它味道串入。只有“形美”最好理解,龙井茶大小均匀,光滑平直,整整齐齐,确是好看的。
坐久始闻其香齐白石
清人陆次云《湖壖杂记》中关于龙井的香与味所说稍详:“龙井,泉从龙口中泻出,水在池内,其气恬然若游人。注视久之,忽尔波澜起。其地产茶,作豆花香。与香林、保云、石人坞、乘云亭者绝异,采于谷雨前者尤佳。啜之淡然,似乎无味,饮过之后,觉有一种太和之气,弥沦乎齿颊之间,此无味之味,乃至味也。”段起玲诗中也说:“龙井茶先谷雨长,味甘还作豆花香。”对龙井之香所见与陆氏相同,惟胡次云所说之“无味之味”“太和之气”,过于虚玄,无从琢磨。
汪曾祺《寻常茶话》中说:“……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每蕾皆一旗一枪,泡在玻璃杯中,茶叶皆直立不倒,载沉载浮,茶色颇淡,但入口香浓,直透肺腑,真是好茶”。
此处所说之“香浓”,似不是气味而是滋味,与陆次云所说之味淡正好相反。同是一茶,而饮者所见如此不同,盖因气味滋味皆极难形容,只好含糊其辞。清陈曾寿有诗云龙井曰:“更出新藏压山产,香沁荷露倍清馨”。所说虽仍是香气,用于龙井之滋味也是合适的。龙井之香与味尤突出之处全在清新。清代有一种瓷器的颜色名为雨过天青,虽然说的不是气味与滋味,但其清新之处则相同,即爽朗而清澈。清新无论是气味的或滋味的,皆不能浓,然却可清晰而持久,或可称之为亦淡亦浓,故陆次云与汪曾祺所说及皆非虚妄之言。
本文已收入《晴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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